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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讳言,拿破仑没有令人信服的正当权力如此处置一个中立国的领土。或许他会以在他眼中威尼斯已经不是一个中立国的理由来辩解,他不再接受威尼斯不断声明的善意,因为威尼斯的每一个行动都与它亲奥地利的倾向背道而驰。他一次次地对威尼斯共和国释放友谊,邀请它与自己结盟,但威尼斯一直都加以拒绝。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共和国反抗他的证明,因此它也不配再得到他的关心与体谅。但另一方面,现行的国际法不容许任意瓜分中立国领地也是个不争的事实。因此无论威尼斯的中立宣言有多么空洞,它都要设法以此摆脱被瓜分的局面,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它可以表现出不合作,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态度,那就更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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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一步,或许那些充分意识到法奥和平可能带来的结果,以及仍然对拿破仑因“维罗纳复活节”事件产生的愤怒所导致的前景害怕不已的人会期待威尼斯共和国学会让步,避免进一步触怒拿破仑。然而就在《莱奥本协议》签署两天后,威尼斯做出了一个即便是在目前这个蠢笨浮躁的故事中都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举动,因为这个举动,威尼斯直接将自己葬送在了拿破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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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月20日星期二的早晨,三艘法国四角帆船出现在利多港。为首那艘船有个颇具挑衅意味的名字——“意大利解放者号”,它由海军少尉让·巴蒂斯特·劳吉尔担任指挥官,随船还搭载有五十二人,其中包括二十位不久前从安科纳招募来的意大利志愿兵,船上还有四支火枪。这些帆船正在执行巡逻任务,它们主要的职责是保障法国船只在亚得里亚海的航行安全,以及侵扰奥地利船只。劳吉尔和他的船员们显然对两天前签订的《莱奥本协议》一无所知,他们多半也不知道,十人议会在4月17日签发了一道命令,威尼斯的港口从此向所有外国战船关闭。而我们也没有理由相信,这四艘船有什么侵略性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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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圣安德烈亚要塞的指挥官多梅尼科·皮扎马诺却不敢掉以轻心。就在这位“解放者”进入海峡时,他两次鸣枪警告,要求帆船停驶。其他两艘船立刻掉头离开,再也没有出现,但是劳吉尔却仍然向前行进,直到要塞中驶出两艘武装小艇前来拦截,阻断了他的去路。在那之后我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法方和威尼斯方面的证词毫不意外地产生了激烈冲突。不过某一时刻“意大利解放者号”迎风停了下来,随即它被一股强烈的潮水带动,撞上了一艘威尼斯大帆船,帆船上的水手以及之前两艘小艇上的海员们趁机登上了“意大利解放者号”的甲板。与此同时,皮扎马诺无视劳吉尔反复发出的投降信号,下令再次开火并且持续进行炮击。等到这一轮攻击最终结束时,劳吉尔和他手下的四名船员死亡,另外还有八人受伤,其中包括五名威尼斯籍水手,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在船上担任领航员的基奥贾渔夫,由于伤势过重,不久之后也死去了。幸存的法国人被戴上镣铐,他们的船只,或者说船只的残骸被拖往军械库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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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公使拉勒芒在第一时间对此事表示强烈抗议。他强调,“意大利解放者号”当时正被两艘奥地利船追赶,只是希望寻求一个可以摆脱这些船只,并且让它度过恶劣天气的中立港口避难,它也有权这么做。当一名登上甲板的威尼斯官员要求他离开时,劳吉尔也只能听从,但就在他这么做之前,要塞和附近的威尼斯船就已经朝他们开火。在全船暴露于交叉火力之中的情况下,劳吉尔命令所有船员躲避到下层甲板,独自留在甲板上用喇叭重申他已经准备好服从威尼斯方面安排的意愿。但他几乎是立即就死于非命,而随后登船的威尼斯人砍倒了试图做出最轻微抵抗的船员,造成了后来的伤亡。因此,拉勒芒要求逮捕皮扎马诺——后者对这次事件的解释被他斥为谎话连篇——并且还要求将其他所有涉事者投入监狱,准备最终移交给拿破仑接受惩罚。此外,威尼斯还被要求返还所有扣押的法国财产,同时立即将这次事件中法方的幸存者们送回安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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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本该意识到这次是他们理亏。他们不可能真的相信一条法兰西小四角帆船会试图攻打威尼斯城,而即便它真的这么做了,也不会造成严重的损害。劳吉尔的行为或许有一些傲慢,但这不是皮扎马诺公开决定要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的理由。他们当下唯一的理性选择,就是尽量缩小这一悲惨事故造成的影响,向法国人道歉,做出合理的补偿(这其实只要他们付出很少的代价)并发起调查。这场调查不需要立刻得出结论,它可以一直拖延下去,直到法国人返回祖国,或者整件事被人们遗忘。然而元老院在4月22日通过了一份向皮扎马诺致谢的决议,赞赏他的勇气和爱国行为,同时还给当时两条小艇上的水手以及其他当事人额外增加了一个月的薪俸。哪怕威尼斯故意要让拿破仑相信它对他的敌意(当然对方也不需要被说服),它也不可能做得比现在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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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参演威尼斯共和国最后这一幕戏的众多不幸角色中,弗朗切斯科·多纳和卢纳多·朱斯蒂尼安两人值得我们致以最大的同情,这两位特使带着给拿破仑的回复信以及尽力安抚他的命令出发,但即便是从体力的角度,这次任务就已经很不轻松。终其一生,拿破仑以他行军速度之快而闻名,而对两位已届中年的威尼斯人来说,那些为了追赶上他而筋疲力尽的日日夜夜,那些在欧洲路况最糟的山道上无休止的颠簸,以及偶尔抽空在肮脏恶臭的小旅馆中休息几个钟头的经历简直就是噩梦。更别提他们知道当最终追上他们的目标时,前方等待着的会是怎样一场暴风骤雨,因此在精神上丝毫无法放松。而这还不是全部,在每一个他们停下来休息或是打听消息的城镇,都有同样的流言将两人包围——法兰西与奥地利握手言和,而威尼斯被摆上祭坛,成了这场和平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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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纳和朱斯蒂尼安追赶拿破仑脚步的旅程花费了一个多星期,直到4月25日,这两名筋疲力尽的特使终于在格拉茨的法军营地前停下脚步。拿破仑立刻礼貌地接见了他们,在沉默着听完了两人关于友谊和善意的宣言之后,拿破仑的表情突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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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囚犯都得到释放了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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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斯蒂尼安便回答,所有的法国人与波兰人,以及一些布雷西亚人,他们都已经获得自由,但拿破仑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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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一直坚持要释放所有囚犯,从我到意大利以来,所有因为他们的政治观点而遭到逮捕的人……如果没有,我就会亲自前来捣毁你们的监狱。因为我不能容忍你们的秘密警察,你们那些中世纪作风的野蛮人。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观点的自由……还有我那些被你们威尼斯人谋杀的士兵们呢?我的士兵们吵着要复仇,我不能拒绝……杀人者必须得到处置,任何一个无力管束它子民的政府都是无能的,这样的政府没有存续下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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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破仑这一通情绪爆发的过程中,多纳和朱斯蒂尼安竭尽全力试图平息他的怒火。他们一再向他保证,那些对法国人施以暴力的罪犯已经被绳之以法。如果他还有任何未受惩处的罪行的证据,他只要通知他们,他们会立即着手调查所有事。但如今拿破仑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话,他大步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每走一步,他带有浓重科西嘉口音的意大利语在音量和语速上就提高一分。他情绪激动地对威尼斯、威尼斯政府和它的人民破口大骂,指责他们背信弃义、虚伪、无能、不公正,以及在他眼中最恶劣的,对他以及整个法兰西的敌意,最后他以这番话结束这场语言上的攻击,而很快这些语句就会回响在每个威尼斯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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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秘密警察,没有元老院,我要成为威尼斯共和国的‘上帝之鞭’阿提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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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尼斯的国家档案馆收入的关于这次会面的详细报告内,这两位特使在此时只希望能够离开,但是拿破仑还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他平息了怒气,坚持要求他们留下并共进晚餐,而根据两位使者在报告中颇为可信的注脚,拿破仑将这餐饭变成了一场讯问,他时而发出讥笑,时而又对十人议会、共和国的秘密警察与监察官员、监狱、拷打手段与“孤儿运河”(在中世纪,共和国常在那里处置不良分子)毫不遮掩地表现出敌意,特使们还记录下“其他一些由法国人捏造出来,用于诋毁和诽谤我们政府的东西”。两位威尼斯特使写道:“我们对此抗议,表示我国的人民不必担心政府的公正性,并且衷心地热爱着它。”用毕晚餐,这两个可怜人又接受了一顿长篇大论的洗礼,才被允许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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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多纳和朱斯蒂尼安准备启程返回威尼斯,但被一位来自威尼斯的信使拦截了下来。信使带来的政府急件是在他们所能想象的范围内最不愿收到的。信件以对“意大利解放者号”事件(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听说这事)细致,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所偏颇的描述开始,在结尾,威尼斯方面指示两位特使立刻设法与拿破仑再次见面,向他阐明威尼斯这边对整起事件的过程描述。鉴于两位特使对昨天的经历仍然心有余悸,他们选择灵活地解读威尼斯的指令,决定以书信的形式公布这则消息的行为也就可以原谅了。两个小时后,他们得到了拿破仑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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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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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怀愤懑地阅读了你们关于劳吉尔被杀一事的信件,这件惨剧在我们这个时代各国的历史中无出其右,但你们的政府为了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而做出的连篇谎言使得它更令人难以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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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接见你们,先生们,因为你们和你们的元老院成员身上染满了法国人的血。只有当你们把那位下令开火的将军、那位驻守要塞的指挥官和维护威尼斯治安的监察官员交到我手上,我才会听你们的解释。同时,你们最好以最快的速度,从意大利大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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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你们刚收到的信件与劳吉尔事件相关,先生们,你们可以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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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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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多纳和朱斯蒂尼安战战兢兢地前去进见拿破仑,他们毫不意外地又忍受了对方一连串的谩骂。拿破仑叫嚣着要前往威尼斯,像带给其他属民自由那样砸碎威尼斯人身上的枷锁。他声称自己很清楚,威尼斯的政府把持在少数贵族手中,所谓的八百人大议会(原作者注:资料原文中如此记载)在过去的三周内都没有召开过(多纳和朱斯蒂尼安都被拿破仑对威尼斯事务的无知或误信感到震惊)。拿破仑对两位特使说,如果威尼斯共和国想要避免毁灭,少数利用权势煽动仇法情绪的人应当立即被剥夺公权。此时陷入绝望的两位特使不明智地暗示拿破仑,威尼斯将做出“另外的一种补偿”,这只不过激起了波拿巴新一轮的怒火。他向两人怒吼道,哪怕取来全天下的财富,也不能阻止他为自己的士兵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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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威尼斯人见状,知道已经无话可说。于是他们收拾起所剩无几的尊严向拿破仑告别,满怀哀伤和恐惧地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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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多纳和朱斯蒂尼安与拿破仑会面的第一份报告送抵威尼斯时,马宁执政官和他的顾问们就明白威尼斯共和国已经在劫难逃。战争逐步迫近,不可能再有新的谈判,大陆领地已经近于全部沦陷,而唯一避免威尼斯城彻底毁灭的希望则完全取决于那位征服者提出的投降要求。而这些要求非常可怕,它们不啻废除整个国家的寡头政治,抛弃他们延续了千余年的政治体制,代之以民主制度。这事实上是一场革命,不过是一场从国家的上层开始,由将会成为其最大受害者的人推动的革命——这无异于让威尼斯共和国走上自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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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要如何让这样一个国家达成自我毁灭?从体制的层面上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这个提案通过元老院,势必会遇到强烈的抵制,从而导致旷日持久的辩论,在人们解决问题之前,法军或许就已经长驱直入,冲进了潟湖。无论如何,当这个议题势在必行时,讨论已经没有多大用处,而且为什么要尊重一个正要被废弃的体制呢?4月29日,元老院成员聚集起来处理了一些没什么趣味也不怎么重要的公务,之后他们像往日一样散去,从此再未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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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执政官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到场的除了他和六位顾问,还有四十人议会的三位首脑、包括三位即将离职的政府部长在内的所有“贤者”、十人议会的三名首脑,以及三位国家检察官。尽管这四十二位来自所有政府重要执行机关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并不符合宪法,但他们在精神上的威势却相当了得。他们没有穿着正式的长袍,而是穿着非正式的黑色衣服,而这个因此被称为“黑衣会”(Consulta Nera)的组织,成了共和国最后时光中事实上的决策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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