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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789 但在此还是必须对俾斯麦时代的内政作出一些注解,而如同前文所述,它曾经带来了许多痛苦。就内政方面来说,俾斯麦是把自己的帝国建立在保守派与自由派的妥协之上(自由派同时也就是民族主义者)。当初俾斯麦的普鲁士“危机内阁”固然起源于政府和自由派之间的严重冲突,但俾斯麦一开始就希望与对手产生共识,并且相信双方可以诚实地达成和解。他这种做法的基础有二,一是满足自由派人士的民族愿望,二是在和解以后让他们参与国家内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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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791 俾斯麦本人是保守派的君主主义者,不过他的帝国所赖以立足的宪政妥协,是以一种“半议会君主制”为前提的。他在建国时期所欲达成的政治妥协,则着眼于保守派和民族主义自由派的持续结盟。这位“铁血宰相”在1867至1879年之间,大体上是以保守派的立场为出发点,与自由派一同推行自由主义政策。到了最后,俾斯麦竟然打算让一位自由派人士(来自汉诺威的本尼格森)加入普鲁士内阁,甚至还想任命该人担任副总理。那项计划虽然未能成功,俾斯麦还是诚意十足地度过了自己的自由派阶段。但俾斯麦无法预见的发展是,与民族自由主义派的妥协已不足以在1871年以后维护国内的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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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793 大约就在建立德意志帝国的同时,俾斯麦骤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两个崭新的政党和政治势力。可是,俾斯麦除了对它们进行毁灭战之外,想不出更佳的因应之道——结果他自己打了败仗。那两股政治势力分别为“中央党”和“社会民主党”。二者大致与帝国同时成立,因此称得上是真正属于德意志国的政党。俾斯麦却反而称之为“国家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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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795 他将那两个政党视为国家公敌的理论,源自二者的国际关联性。中央党是德国天主教徒的政党,而且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天主教会无论在当时或现在都是一个跨国机构。当时的中央党刚好就在俾斯麦时代强烈倾向于罗马——人们甚至斥之为“山那边的人”,因为他们简直是把目光越过阿尔卑斯山而仰望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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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797 长时间下来以后,中央党却在别的方面出现了有趣之处。德国其余各个政党都是阶级政党,例如保守党是贵族的政党,自由党是当时正在力争上游的中产阶级之政党,新添加进来的社会民主党则起初是纯粹的工人政党。中央党却不依附于任何阶级,它反而将所有的阶级兼容并蓄——天主教徒里面也有贵族,甚至是高级贵族;天主教在中产阶级的势力也很庞大;此外当然还有信仰天主教的工人。中央党设法将那些阶级都整合到一起,并且在自己内部化解他们之间的冲突。那是创新之举。中央党属于德国和欧洲前所未见的崭新政党类型:一个全民政党。此事之所以饶有深趣,是因为我们今天几乎只受到那样的全民政党所统治。更何况中央党毫无疑问就是今日各个基督教联盟政党在历史上的前身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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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799 正是中央党的这种特质,以及该党跨越阶级界限的结构,才使得俾斯麦心中惴惴不安。他懂得如何与不同的阶级周旋,而且他在主观意识上强烈认同自己所属的阶级——普鲁士的“容克贵族”。19对俾斯麦而言,与其他的阶级和阶级政党作出妥协,那其实是相当自然的事情。可是一个不代表任何阶级的政党,在他看来就是国中之国,亦即“国家公敌”。于是,俾斯麦在19世纪70年代处理中央党的方式,不同于之前在19世纪60年代对抗自由派时的做法,并非通过争斗来获致和平,反而是设法加以毁灭与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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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01 可是,他从未在这方面获得成功。中央党自始就是一个强大的政党,而且该党在19世纪70年代所谓的“文化斗争”时期(此即俾斯麦对中央党进行的毁灭性战争),变得更加声势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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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03 就社会民主党而言则缺乏这种着眼点。社会民主主义者构成了一个阶级政党,而且俾斯麦完全可以理解,为何工人阶级——“第四阶级”——也打算在政治上组织起来、取得发言权,并且维护自身的利益。他曾经在19世纪60年代与拉萨尔(社会民主运动的创始者之一)友好交往,甚至与拉萨尔共同追寻某些政治目标,纵使后来并未产生任何结果。俾斯麦之所以憎恶社会民主党,并不在于其阶级性,而是出自两个因素:首先是该党的国际化态度;其次,而且是更重要的理由,则在于该党当时仍坚持的革命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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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05 社会民主党在草创之初是一个革命政党,其成员不仅“大声喧闹”不已,而且经常公开宣称,他们有意建立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和一个彻底改头换面的国家。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变成国家的敌人。他们只打算在德意志国的框架内进行革命。但俾斯麦自从1848年以来就深深地痛恨革命,那种厌恶感终其一生都未曾消失。他所想要的是一个阶级社会,他希望自己所属的阶级在那个社会当中享有领导地位——但可作出妥协与资产阶级自由派携手并进。或许俾斯麦也曾经愿意在适当的情况下,与工人阶级取得妥协以维护政权。然而,他畏惧并憎恶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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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07 于是,俾斯麦从1878年开始,对社会民主党展开了一场无情的斗争。《反对社会民主主义者进行危害公安活动法》20列出了许多可怕的规定:诸如放逐那些人的领袖(并非将他们驱离德国,而是逐出居住地),以及查禁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集会、刊物、报纸等等。社会民主党人士在俾斯麦时代的后半期,顶多只能算是处于半合法的状态。他们受到了真正的迫害,即便他们获准在国会争取席次、进行选战,并且派遣代表参加帝国国会。俾斯麦虽未插手干预那些宪法赋予的权利,可是社会民主党在其他任何方面都继续遭到禁止。然而,该党以势不可遏的方式,在那个受迫害的年代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选举而变得日益强大。那是俾斯麦时代所笼罩的最浓密的政治乌云之一。俾斯麦始终奈何不了社会民主党,却从未停止对之进行打击,到了最后甚至还变本加厉,意图全面查禁社会民主党并将其领导人物驱逐到国外。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将那些计划付诸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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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09 不过,俾斯麦也曾经尝试运用建设性的手段来打击社会民主党。19世纪80年代——亦即社会民主党遭受迫害的年代——正好是德国社会保险政策的滥觞:1883年推出了健康保险、1884年推出了事故保险、1889年推出了伤残保险。那在当时是一种极其大胆和创新的政策。除了德国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度拥有类似的事物。俾斯麦因此被誉为现代德意志社会福利国之父,而且直到德意志国走上末路为止(其实至今依然),德国在社会政策这方面一直领先其他国家。俾斯麦却将这种政策看成是对抗社会民主党之战的一个环节。他希望一旦国家改善了工人的社会处境以后,就能够把他们从社会民主党那边争取过来。可是,他未能达到这个目的。工人们虽然收下了社会政策所带来的各项福利,却不让自己遭到收买。他们继续认同社会民主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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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11 我们还可以在此补充另外一样东西:俾斯麦于自己任期的后半段,更是从1879年开始设法借由政治措施来直接迎合德国不同阶级的经济利益。俾斯麦在1879年创建了“生产阶层的卡特尔”(即大农业与大工业的联盟),并通过实施保护关税来拉拢那两个集团。我们可以表示,他简直是以有一点儿类似马克思主义的方式,不仅试图在政治方面,同时也在社会政策方面(在“阶级上”)将国家塑造成一个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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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13 到了俾斯麦时代晚期,德意志帝国已在内政上呈现出一种双重性质,而且这种性质直到今天仍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继续发挥作用:除了各政党之外,还出现许多个联合会。“农民联盟”固然在1893年成立于俾斯麦下台后(主要是作为易北河以东地区的农业组织,而且是大地主与小农民之间的同盟),可是此前已经出现了重工业界的“德国工业家中央协会”、轻工业界以出口为导向的“汉萨同盟”(金融业与银行业亦积极参与其中),以及各种工会。那些工会完全在社会民主党之外独立运作,设法于经济领域内直接改善工人的处境——所凭借的并非政治革命,而是通过共同奋斗来争取更好的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尤其是争取更高的工资。这一切也都属于俾斯麦在内政上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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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15 但即便有了这些成就,整个俾斯麦时代的内政氛围都处于郁闷和焦躁之中。其原因不仅仅在于经济萧条,同时也是俾斯麦的政策——或许更是俾斯麦自己的作风——所造成的结果。俾斯麦从来就不是一个委曲求全、具有圆滑外交手腕的政治人物。他难得借由和蔼可亲的态度来取胜,而当俾斯麦在1871年赢得毕生最大胜利之际,已可明显看出他晚年被解职后在心中充满的那种愤懑。(德皇被拥立三天以后,他从凡尔赛写信向妻子表示:“我曾经有好几次迫不及待想成为一颗炸弹,爆发开来将整个架构炸成瓦砾。”)这不禁令人怀疑,俾斯麦是否在当时即已出现一种感觉,认为他在1867年达到真正的目标以后就冲过了头,结果被自己与民族主义缔结的盟约带领得偏离路线太远,于是创造出一个难以运作的东西,而且长此以往或许根本无法把它保留下来。显而易见的是,俾斯麦在建国之后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深深抱持着悲观主义,那种悲观主义同时涉及了德意志国的内部政局与外在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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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17 在内政方面,与各党派及帝国国会持续进行的争斗令他愤慨不已。1867年时,俾斯麦还踌躇满志地告诉国会(当时仍只是北德意志邦联的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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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19 让我们把德国放到马鞍上面!它一定有办法学会怎么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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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21 到了1883年,他却很悲伤地引用自己从前说过的那句话,并且把它断然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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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23 这个民族根本就不会骑马!……我这么讲的时候并未动怒,反倒完全心平气和:我所看见的德国前途是一片黑暗。(摘自写给罗恩伯爵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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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25 信中相关段落指的是国内政局,而非国际形势。就国际形势而言,“结盟的噩梦”一直令俾斯麦忧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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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27 数以百万计的刺刀主要就直直指向欧洲中央,而我们就站在欧洲的中央。我们由于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因为欧洲整体历史的缘故,遂优先成为其他强权结盟对抗的对象。(1882年在帝国国会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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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29 当时有人向他表示:“您是在做结盟的噩梦!”俾斯麦回答道:“对德国的内阁大臣而言,这种噩梦在很长时间内——甚至直到永远——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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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31 俾斯麦对敌国同盟所抱持的畏惧固然合情合理,但令人怀疑的是,那是否果真仅仅出于地理上和历史上的因素?其实更重要的理由来自外交方面。我们首先必须明白,1870年至1871年俾斯麦建立德意志帝国一事究竟带来了何种巨大变化,以致日后的英国首相迪斯雷利在当时就已经称之为“德国革命”。德意志建国之前,德国人所居住的欧洲中央地带一向是由许多小邦、中等规模的邦国,以及两个大国所构成。它们彼此之间(以及与其他欧洲强国之间)只是很松散地结合在一起,而且其邻国根本没有害怕它们的必要。同时也没有人能够表示,“德意志邦联”于1815年至1866年的半个世纪内,曾经在任何时刻都面临危险,必须对抗欧洲大国及外围强权所组成的优势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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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33 “德意志邦联”现在却突然被一个紧密结合、非常强大、非常军国主义的国家所取代。原本让中欧对外力产生缓冲作用的一大块“海绵”或一大片五彩缤纷的“塑料垫”,如今却在某种程度内变成了一个水泥块——一个令人望而生畏、有许多炮管向外伸出的水泥块。一场战争促成了这种令德意志民族主义者精神振奋,却令欧洲其余各国焦虑不安的转变。而新浮现的德意志强权在那场战争中,同时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和某种毫不通融的强硬态度。1870年至1871年“德法战争”的进行方式与结束过程,已不像1866年的“普奥之战”那般通情达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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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35 尤其自从并吞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后,俾斯麦可谓使得新成立的德意志国一开始就和法国成为“世仇”。俾斯麦本人很早即曾对此说出发人深省的看法,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1871年8月的时候,他已向当时法国派驻柏林的代办表达了意见,而那位代办立即向巴黎提交书面报告转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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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451837 就长久维护和平而言,我们已经犯下一个错误,那就是把阿尔萨斯和洛林从你们手中拿了过来。因为那两个省份让我们处境尴尬,它们仿佛像是有法国藏身在后面的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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