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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称小德谟克利特,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学监。当他在17世纪30年代出版此书的时候,已经涉猎了他研究的这个题目的所有书籍,不只是医学书籍,还包括古代和现代的文学(包括诗歌)、传记、炼金术、占星术、植物学和一般的生物科学的书籍。他研究的主题范围极其广泛,几乎涵盖人的整个命运。对爱情和其他的感情、社会等级和习俗、社会不平等的变化无常等众多题目都或多或少地有所触及。伯顿的思维是跳跃性的,随意对他所处的时代和境况发表评论。书中内容有时重复,但全部紧随一套严谨的逻辑系统,他在书的开头用插图展示了这套逻辑系统。美国的一位诗人把此书的结构比喻为一座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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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剖析》的任何一页,都会读到许多有趣的逸事和惊人的事实,领会到作者丰富的想象和连珠妙语。对话式的风格有时让我们想起拉伯雷,有时让我们想起在时间上与他相隔不远的托马斯·布朗爵士。是查尔斯·兰姆重新发现了伯顿和布朗,兰姆自己那部刻意雕琢、精巧别致的《伊利亚随笔集》吸取了不少他们的东西。伯顿在《科学传记辞典》中榜上无名,在一般的科学史中对他也提得不多,但他值得在此一提,因为他是第一个有系统的心理医生,把四散的大量病例收集在一起。他的书在当时广受欢迎,很长时期一直是畅销书,使当代的精神科学研究者也深感钦佩。[可读伯根·伊万斯(Bergen Evans)所著《伯顿的心理学》(The Psychiatry of Robert Bur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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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顿有哪些贡献呢?首先,他为什么会精心研究称为“黑色胆汁”的忧郁病,现称躁狂抑郁症的这种疾病呢?因为他本身就深受这种疾病的折磨,还看到周围有许多同样的患者,于是,他决定了解与这种病相关的一切资料。他收集了自中世纪以来所有对病状的描述和诊断,因为在中世纪期间对这种病比较重视。《剖析》中收集的资料的规模是任何科学调查都望尘莫及的。他在处理这些资料时力求去伪存真,尽管我们偶尔会因他居然对某些无稽之谈信以为真而忍俊不禁。与他的同代人相比,他在好几个问题上都是超前的,但是在另外一些问题上,他免不了与他们同样无知。伯顿的创新性在于他认为应该本着同情心去治疗精神病。一个半世纪以后,法国医生皮内尔才正式采纳了这个观点,下令去除巴黎拉萨尔佩特里埃精神病院中病人的手铐。皮内尔因扭转了这种由来已久的态度而得到了应有的赞誉,但如果要算时间先后的话,伯顿才是(未被注意的)创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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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顿观察到忧郁是与内心最深处的感情,包括性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他自己童年时缺乏关爱,类似这样的缺憾是无法补偿的,它甚至会扭曲一个人的个性,使他不懂得爱自己,也不会爱别人。周而复始的压抑和兴奋即由此产生。伯顿还注意到,得忧郁症的人往往天赋较高,虽然早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就观察到了这一现象,但是最近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一位医生又把它作为新观察提了出来。患忧郁症的人受两种相反力量的牵制,他鄙视自己,却又行为傲慢;他嫉妒他人,深知自己的不足;他想结交朋友和情人,但不懂处事的方法,常常疏远那些开始对他产生好感的人。但是这种永远的不协调并不完全是由于内在的原因。社会的结构也加剧了这种不和谐。伯顿多次抨击上层阶级对下层人的态度,指责他们缺乏良知,缺乏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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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种分析,忧郁症的医治——其实应该说缓解,因为尚未找到医治的办法——必须有一套很好的疗法,再辅以药物。更重要的是让病人承认自己的需要,认识到造成他感情扭曲的环境因素。要使病人获得这种自我意识,并且面对它所揭露出来的一切,必须有一个富有同情心并了解忧郁症起因和行为表现的人能听他倾诉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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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伯顿和他同时代的人来说,“黑色胆汁”是类似血一样的东西,是身体正常的一部分。读了伯顿的《剖析》,即可熟悉宣称四种体液决定人的性格和疾病这种长期为人所接受的理论。四种体液是:黑色胆汁、黄色胆汁、痰和血。直到18世纪中期,这个理论一直主宰着西方人的思想,是解释性格和行动的依据。我们至今还使用一些熟悉的术语,如:melancholic(忧郁的)、phlegmatic(冷漠的)、choleric(易怒的)、sanguine(乐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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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生理学首先由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他的继承人,此后1000年间的权威盖伦把他的观点加以扩充和系统化。我们看到,16世纪的帕拉切尔苏斯和其他一些人反驳了盖伦的一些重要论点(<198),但没有触及四种体液。这种系统的依据是古代物理学里的四个元素,即土、气、火、水。它们各自的特征为重量、轻量、热量和湿度,这些特征的体现在自然界里比比皆是。由此推理:不是热便是冷,火焰往上走,重量往下压;于是产生了应用于人体的系统。体液栖身于身体的一个或几个中心器官,有时产生过多的热,或寒,或湿。某些部位产生出一些微妙的称为精神的要素,它们游动于身体各处,调节着各体液之间的平衡。体液平衡,身体就健康。这种系统若经适当调整,仍然可以成立,只是内分泌腺取代了体液的功能。[顺便说一句,我们形容像小狗一样活蹦乱跳时所用的“健旺”(animal spirits)的说法其实原来指的是灵魂anima的精神,因此意思应该是指思想的活跃,而不是四肢的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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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健康难以达到,平衡很容易被打破。在最佳状况下,一个人的个性在某种体液压力之下倾向于某个方向,所以出现了上述不同类型的人:乐观是因为血太多等。伯顿认为忧郁症最为普遍,历史的记录和现在众多的抑郁症病例似乎证明了他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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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液和精神的具体运作被认为十分复杂,众说纷纭,产生了大量的医学论辩文章。伯顿本着中立的态度介绍了各方的意见,但是他确信合适的观念、消遣、生活方式和阅读都会帮助忧郁病人减缓病情,他因本人深受其苦,所以对他们加倍地关怀。他通过像蒙田那样无情的自我反省,进一步认为,当时的文化可能是“他的”疾病的起因。他严厉批评权贵,痛斥公众不重视人的能力,揭露神职人员和道德家的虚伪。但是,最严重的忧郁症是爱情诱发的,那是因为它最难避免,也最难克服。他关于这个题目的章节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样意味深长,发自内心,里面列举的种种滑稽事和感觉有时使人想起拉伯雷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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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现代心理学家不把伯顿放在眼里,因为他接受了传统的生理学理论,没有发展出对思维的“独立观点”。此外,他缺乏弗洛伊德那样的“动态心理学”。对这些缺乏历史观念的批评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伯顿至少没有把思维与身体分离开来,他意识到了文化对于精神病的影响;在寻找原因的过程中,他有几次差一点儿发现了潜意识。今天,心身医学这种说法还是意味着一种分离,似乎有哪个医生曾经在诊所里看见过一个没有心理的身体,或者哪个心理医生碰到过没有身体的心理似的。最新的心理治疗除了同病人谈话之外,还给病人用药,这种方法背离了弗洛伊德,转向了伯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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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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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17世纪的科学史未把伯顿的《剖析》包括在内毫无道理。因为他把体液的理论看作扎实的生理学,所以就连他深邃的心理学也完全不予考虑。文化史中这种以瑕掩瑜的现象比比皆是。成见即由此而来,对一个人或一个阶段,究其一点,不及其余。头脑极易形成固定的印象,并不记取所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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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目的之一是要表明近代在许多方面与之前的时代迥然不同,因此所列举的大量资料可能产生或加固了一种很大的成见。书中不时提出警告,并提请读者注意1500年之前就已出现的萌芽,但是这些用心也许是徒劳的,反而加强了把中世纪视为“黑暗”时代的印象,为了去除读者脑子里的这种印象,必须加进一段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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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这一名称是近代的用法,直到17世纪晚期才得到普及。力图把这个时代与古代以及近代区分开来的愿望也许表现了一种骄傲,一般来说,科学家和自由思想家都希望同“蒙昧的世纪”划清界限。18世纪把这种优越感明朗化,并教育后人相信“哥特式”的艺术、学术思想和虔诚的行为是野蛮的表现。这种信念的余毒是,我们至今在报刊文章和交谈中用“中世纪”一词来谴责我们所认为的一切过时和粗野的东西。尽人皆知中世纪残酷粗野,迷信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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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在1500年之前的1000年里,经过极其困难的初始阶段,发展起来了一种新的文明。罗马帝国在5世纪解体之后,许多城镇和孤立的居民点只能自己起来自卫,抵抗外来的混乱。中世纪包括好几个阶段,它的成就包括创立了新的体制,(多次)改革了旧的体制,而且据说在我们现在所知的文艺复兴之前发生过两次文艺复兴。最新的看法是只有过一次,即1050年到1250年之间的复兴。确实,在更早的8世纪和9世纪初的查理曼时代,知识和政治活动卓越非凡,但是范围仅限于查理曼的宫廷,很快被新一波日耳曼侵略者,包括法兰克人、汪达尔人和形形色色的哥特人给淹没了;统称为撒拉森人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从南面发起进攻,虽然最后被击退,却没有完全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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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方的人口由于这些形形色色的入侵者而重新组合的时候,爱尔兰的僧侣在抄写手稿,汇编书籍,以保存高级文化财产。圣帕特里克和他的追随者的功劳远不止在爱尔兰岛上消灭了蛇。在欧洲大陆,从9世纪后半叶到11世纪中叶,生存是头等大事。如果有人愿意的话,也许可以把这个阶段称为黑暗阶段,但把以后的阶段也说成黑暗就太荒唐了。中世纪大多数流行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气氛远非恐惧或阴郁,而往往是欢乐;无时不在的危险能使人振作精神,积极地采取行动。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牢固的传统还是留存了下来。罗马法和(教会的)法规依然发生效力,日耳曼侵略者又带来了一种新的习惯法,后来的思想家认为是它促成了个人自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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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中世纪常令人大费踌躇。任何阶段、任何地区或任何城镇,在语言、法律、政府和其他体制方面都有许多不同之处。正如9世纪的阿戈巴德主教在致虔诚者路易[13]的一封信中所说的:“常常发现在一起交谈的五个人中,没有两个人是受同一法律制约的。”这种情形与古希腊很相似,现在常说“希腊戏剧”,其实正确的说法是“雅典戏剧”,在形容建筑物、历史和抒情诗歌时,也应该用有关的城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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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虽然一提中世纪,人们会立即联想到封建主义,但除非想对这个时期作仔细的研究,否则这种联想并不恰当。中世纪应当使人联想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忠诚这种有誓约为依据的强烈感情,根据这个誓约,附庸有义务随主人从军或以其他形式为主人效劳。这种紧密的联系是一种实际的办法,用来抵抗来自任何方向的对于生命和粮食的威胁。做附庸并不一定意味着能得到封地,但它代表着一种维系社会的道德力量。它是所有熟悉的故事和传统的基础,从亚瑟王的圆桌到瓦格纳的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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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征北战的主公和他的骑士之下的是农奴以及城镇中的手艺人。农奴在土地上辛劳,生产粮食,手艺人提供手工制品。但是像所有的时代一样,制度其实并不制度化,并非一成不变。经常有人脱离原来的阶层更上一级。农奴可以逃走或赎身;穷孩子可以做神父,甚至当教皇。当贵族需要找人帮忙管理不断扩大的领地时,便聘用奴仆,这种职位享有的特权令人垂涎,有些自由人甚至设法弄到奴仆的身份,以便有资格争取这种职位。简言之,中世纪的社会并不专制,它是分阶层的,不那么合理,和所有的社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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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时断时续地遵循着一条来自亚里士多德的原则,目前这条原则又有东山再起之势。那就是:任何规则,若不为它所制约的人接受即为无效。当然,一个规模庞大的体制是无法按照这一原则运作的;但是在中世纪的大学里,学生们却能够执行这个原则。一旦达成同意的机制出了问题,便会发生罢课和暴动。总的来说,中世纪人的性格由于受到极其严酷和多变的环境的影响,常常倾向于冲动、暴烈。关于婚姻、继承权、承诺、礼物和赎金这些经常互相重叠的问题,存在着各不相同的各种法律、诉求和权利,这就更加剧了这种性格。人常常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勃然大怒,闹上公堂,绝不听劝。各个地方无休无止的战事并不像我们以为的是由“强盗贵族”所寻衅挑起的,他们总有合法权利作依据。当征服者威廉渡过英吉利海峡去占领英格兰时,他提出了三条充足的理由说明王位应当归他所有。因为土地是当时主要的财富形式,是人们贫寒、不稳定的生计的唯一来源,所以拥有土地的多少不只是骄傲或贪婪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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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战争也有一些文明的特征,它是一种游戏,有严格的规则。荣誉的承诺、对手之间的礼貌、被俘虏的骑士在保释之前被视为“朋友和兄弟”(< 94~95)——所有这些规则都必须遵守,才能避开犯规的嫌疑。“1415年,英国和法国的传令官在一处高地一起观战。当法国人开始溃逃时,亨利(五世)国王焦虑地等待着,直至法国的主传令官证实了英国人的胜利。这场战斗由他命名,他把它命名为阿金库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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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的愚人宴不只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精神的保健措施,它反映出当时的人对教会和对信仰在态度上的区别。宴席设在教堂里,先选出一个“狂欢王”,然后便滑稽地模仿嘲笑宗教仪式。修道院的僧侣选出一名“昏君”来嘲弄,以调剂一下平常严谨的生活。我们的时代明显地缺乏这样的东西。这两种取乐的模式是多神教的狂欢习俗和基督教神话的结合。在教堂里压低嗓音,轻手轻脚,这是后来一心渴望灵魂获救的新教革命引进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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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造成11世纪十字军东征的喧闹的狂热中没有一点儿肃静的影子。十字军东征的确反映了增进精神德行、赎罪和得到一件圣物做保佑的愿望;但此外它也是为了去冒险,逃避家庭的沉闷,去见识东方传说中的奢侈生活,去和伊斯兰教徒好好打一仗。还有一个动机是贸易。最后的成果是马可·波罗写了一本书,介绍他在中国17年的生活。马可·波罗和他经商的叔叔为了贸易前往中国,然后留了下来,成为蒙古皇帝忽必烈的顾问。他的经历让柯勒律治诗兴大发。马可·波罗的游踪遍及印度支那、日本、马来西亚和印度,使西方人认识到了东方的广袤。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是第一个去那里的人,在他之前的13世纪中叶和14世纪,曾有三个人去了东方,并著书叙述了他们的经历。[曼纽尔·科姆罗夫(Manuel Komroff)编辑的《马可·波罗的同代人》(The Contemporaries of Marco Polo)重印了那些书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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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和之前的时代以及我们现在的时代一样,有许多迷信。他们的迷信更加生动,而且有些对自然现象的认识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为显示中世纪人集体的愚蠢,经常提出一个典型例子做说明,说当时的人十分害怕世界将在1000年时结束。然而,在我们接近2000年的时候,又有人提出了同样的担心。大毁灭至今没有发生。很久以前,一位美国学者就证明这个例子是捏造出来的,它在许多方面其实与中世纪的思想方式背道而驰。所涉及的日期本身就是可怀疑的,十、百、千并不比三、七或者十二更有意义。此外,在不同的地方,一年开始的日期不同,所以人们恐慌的时间也一定不同。过去常常有人预测世界的末日,至今依然如此。在开明、世俗、信仰新教的17世纪,一有灾难发生,人们本能的反应就是世界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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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的司法中确实有超自然的成分。既然上帝明察秋毫,于是,神明裁判和后来发展的让双方决斗,以胜负决定判决就被认为是万无一失的办法。现在那些相信上帝圣明这个前提的人应该呼吁恢复这种习俗。盎格鲁-撒克逊的法律中有一个更加简单和务实的办法。它对犯罪的定义是“破坏了和平”,因此可以用金钱来弥补。Murther[14]原来是一种罚款的名称,后来才用来代表某一类杀人罪;若是犯了此罪,付款就能“买回”和平;由此可以注意到,人的道德观念并不是自古不变的。英国的陪审团开始的时候由相关人的12个邻居组成,这些人可以提供第一手证据。他们并不作判决,只是提供他们所了解的有关各方和有关地点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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