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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苏代在《时代》中所写(1917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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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诗人对战争称颂讴歌。罗伯特·格雷夫斯写道:从未有过如此古老的浪漫/从心底涌出的蜜汁如此甘甜。鲁珀特·布鲁克说:感谢上帝让我们生逢此时。克洛岱尔、阿波里耐、埃兹拉·庞德、伊莎多拉·邓肯等人也都极力赞美战争。H·G·威尔斯在他的畅销书《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它》中描写战争使人重回宗教的怀抱。次一等的诗人写作充满仇恨的歌词,由理查德·施特劳斯和马勒配曲,德彪西、阿尔邦·贝尔格和斯特拉文斯基则谱写宣传爱国的歌曲。弗洛伊德写道,要把“所有的力比多献给”奥匈帝国。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兰普雷茨、迈内克、马克斯·韦伯、拉维斯、欧拉尔、涂尔干、托尼——都在他们研究领域的资料中找到了赞扬战争的有力论据或痛斥敌人的理由。阿诺德·汤因比著书宣传暴力,后来他写了10卷本的《历史研究》,希图以此作为抵赎。柏格森和其他哲学家也对当时的论调随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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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的教士是美化战争、煽动仇恨的最狂热的鼓吹者。人皆兄弟和不可杀戮这样的信条已经不能在布道中宣扬了。只有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五世可以宣传和平而不受攻击。尽管他在1915年和以后的时间内对交战各方发出实现和平的呼吁,但是各国主教却公然支持全面战争。他们打着上帝的旗号:“他当然站在我们一边,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无邪的,我们的心是纯洁的。”最温和的说法是:“杀敌,但不要仇恨。”一位英国的布道者讲到“羔羊的愤怒”。另一位布道者推测说,虽然耶稣不会参加战斗,但他会加入医疗队。[可读卡罗琳·普莱因(Caroline Playne)的《战争中的社会》(Society at W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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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战求和——这个办法一定会满足本尼迪克特十五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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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布里埃大人,1917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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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空前的文化现象需要花些笔墨进行解释。在拿破仑的战争中从未发生过这类的情况。那时的许多知识分子在全民参战时保持了冷静的头脑。20世纪的狂热使人联想到宗教战争或英国和美国的内战。然而,到1914年的时候,宗教已经不再是进行侵略的首要动力,“艺术的宗教”也不是任何有组织的力量的信条。确实,在19世纪,有一两位思想家在战争期间表示过与国民一致的对敌仇恨。比如托尔斯泰就两次做过这样的表示,尽管他是和平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7年的俄土战争中也表示过这样的感情。但在1914年以前,知识阶层作为一个整体从未陷入过这种嗜血的狂热。是什么使得文化精英放弃了他们的理想、习惯和友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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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提到了战争对人的思想的“净化”。这方面过去早有论述,比将军和革命者的宣言更有说服力。我们知道,19世纪中期,丁尼生写了一部诗体小说《莫德》,里面讲到社会-政治的腐败被战争精神一扫而光。稍晚的时候,罗斯金给年轻的士兵讲过一次课,宣称战争分高尚的和卑鄙的两种。如战争是正义的,当士兵是怀着献身的精神而不是凭一时冲动而战,而且是按照正义的规则作战的时候,那么战争不仅是可敬佩的,而且会创造同样高尚的高雅艺术。他这一精彩推理的部分内容可以用来谴责全民皆兵和后来被艾森豪威尔总统所严厉批评的“军工产业”。但在1914年,没有人想到罗斯金和丁尼生的文学著作。“通过战争达到救赎”是民众自然的想法,但很快就证明是虚妄不可信的。发战争财的人、寻找安全岗位的胆小鬼、配给物品的黑市交易,以及性生活准则的松弛都表明把战争作为道德净化剂是过高地估计了它。[可读马格努斯·希施费尔德(Magnus Hirschfeld)所写《世界大战的性历史》(The Sexual History of the World War),“从德文翻译而来,只供成熟的受过教育的人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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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解释是,由意识深处古老的侵略本能所激励的正常的爱国主义精神可以变为一种使命感和高尚的情操,如同在中世纪时期和后来的几个世纪中的情况一样。也可以说,战前的危机和冲突使得和平的爱国主义退化成了暴力的各种主义——民族主义、帝国主义、君主主义、军国主义、侵略主义、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但对这一解释还需三思。固然,一些知识分子是教条主义者,是“天生的民族主义者”,但大多数人却不是;他们的转变部分地是因为他们重新发现了公共事务中正义的重要性。德雷福斯案件激怒了他们,因为德雷福斯是遭到国家迫害的个人——好比被社会惩罚的艺术家。在战争的情况中,这一格式修正后适用到了国家身上:“小小的比利时”遭到了“一群野蛮人”的侵略,无辜的妇孺被屠杀,“照例”对他们施以暴行(砍下儿童的手和妇女的乳房)。交战各国的政府都用最后这项指控来谴责敌人。像在任何战争中一样,这种指控很有可能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不过通常数字都加以夸大。这些概念构成了无休止的宣传材料,用来进行“心理战”——这是一种新型的侵略,也是一种艺术形式。帮助这种艺术臻于完善的不仅有意料之中的新闻记者,还有小说家、诗人、批评家、画家和摄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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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可能是下意识的动机在激励着这些文化的创造者: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重要、有用、为人所需。固然,在战争发生以前,社会对他们也相当重视,对他们进行赞扬或批评。“艺术”和其他东西一起被誉为一个伟大国家的标志。但大部分的崇敬都是献给死人的——献给已逝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活着的艺术家只能满足于同行的赞许。高雅的国际交流的确形成了一个自我赞许的真正的精英阶层,但未能使每一位艺术家都得到他所向往的普遍承认。作为一个阶层,他们似乎不属于喧闹嘈杂、繁复混乱的“真正”世界。这些新事物的创造者鄙视那个世界,但感到那个世界也还他们以同样的轻蔑。战争使这些未得到承认的领袖重新加入了社会,他们作为作战者受到欢呼,他们因他们的作战能力,或者说是写宣言、画海报、审查通信和为了“战争工作”研究历史的能力而受到表扬,得到酬报。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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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军事和民事当局彼此的计划没有协调,使许多艺术家,特别是年轻人,牺牲在战壕中,境遇最好的也只是在其他地方浪费时间和才能:小提琴家雅克·蒂布在前线无法练琴;立体派画家阿尔贝·格莱茨则做炊事兵,在图勒削土豆皮。许多阵亡艺术家的名字,像青年作家迪克逊·斯科特,如今只能在旧期刊、回忆录或私人印刷的选集中偶尔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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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双方都自认正确的话,他们还害怕什么?在对内对外的宣传中还争论什么呢?同盟国的首领德国人必须捍卫他们最近赢得的统一和他们在科学、工业和世界贸易中的伟大成就。他们的宿敌法国和英国心存嫉妒,想破坏俾斯麦取得的成果,重新分裂德意志帝国以消灭这个竞争对手;而在东方,俄罗斯这个野蛮国家会夺取领土,进一步扩大它的多民族帝国;对奥匈帝国来说,它要通过“遏制”俄罗斯通过巴尔干造成的斯拉夫威胁来保证王朝的生存。除了自卫以外,每一方都有整个一套无懈可击的理由。以这种精神武装起来进行作战只能有一个目标,即务求完胜,所以才有了后面几年无休止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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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西方阵营来说,前面说过,和平民主这一保障必须维护,使其免受帝国军国主义的蹂躏。但这一论点由于俄国的加盟而有点儿站不住脚。更为有力的说法是德国无法无天,公然违背了近一世纪来保证着比利时中立的条约。当德国人说那条约是“一张破纸”,长驱直入这个“英勇的小国”的时候,他们这些匈奴人开始本性毕露。其实,英国也曾计划出兵比利时,但那是军事秘密。后几年的情况表明,全面战争无视中立地位,也不顾国际法的规定。人海作战意味着无情的、违反一切规矩的消耗战。战争不是在战场上进行,而是在战壕中或掩体内,以及任何必要的地方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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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完全出乎预料。法国革命者在1792年首创的全民皆兵年代太久,人们已经淡忘。距离前一次在1870年发生的由机动的军队进行的欧洲战争也已过了44年。1914年8月,民众以为会听到前进、封锁和激烈战斗的消息。人们以为会由专业的军队,必要的话在征来的新兵的帮助下,进行规划周密的战役,以此来决定胜负。许多法国人确信“我们三个月内就会拿下柏林”。参谋部,至少协约国的参谋部也抱有类似的估计。他们估计骑兵会参加作战,1914年8月,士兵在巴黎周围的壕沟里填满大小树枝以阻碍马匹越过。制服还是显眼的颜色,法国士兵穿的长裤在德国染成红色,步枪、刺刀和大炮都是过去用过的。然而,德国的工业进步打乱了所有这些“备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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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中有些是全新的事物,并不都是德国人的发明:使用毒气;对首都进行空袭;用潜艇击沉船只,不管它们悬挂哪国的国旗,载有什么货物,以此切断中立国的粮食来源;使用教堂尖塔作为瞭望哨位,导致它们被毁;发行假货币以削弱敌人的财政;还有组织成大规模广告式的宣传。简而言之,集举国之力支持“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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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的战略都遭到了失败。德国原定经过中立的比利时迅速打败法国的施利芬计划没有得到彻底执行,因为东边的普鲁士告急说顶不住俄国的军队,于是只得从西面撤军去加强东线。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制订相应的计划,只是视情况临时采取措施,结果形成了长达几英里的战线上的对峙胶着的局面。这条对峙线很快成为一片疮痍,拉起了铁丝网,挖出掩体和战壕。这方面丝毫没有准备的士兵只能尽自己所能来应付忍受这种苦难。他们身处污秽之中——泥、水、虱子、跳蚤;还要随时防备敌人发动攻击,攻击的目的是通过消灭战壕里的每一个人来占领阵地。先是狂轰滥炸,倾泻大量的炮弹来杀伤敌方有生力量,然后再赶尽杀绝。一切都是大规模的,包括伤亡人数:一天伤亡5000人是正常的事。多年后,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在他著名的小说中写道,战报把这样的一天说成是“西部战线没有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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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疲惫地踉跄走过板道。伤员一头掉进弹坑,有被淹死的危险。骡子滑下板道,经常淹死在旁边的大弹坑中。大炮在泥沼中越陷越深,直到完全无法使用;步枪糊满了泥巴,开不了火;就连食物也沾上了无处不在的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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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麦肯蒂上校,《世界大战的军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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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人对人的作战中,人是可以被牺牲的,如同火药和炮弹一样;士兵虽然重要,但比不上在军火工厂工作的男女。更重要的是制造军火的原材料、购买军火的资金和发明更好更新武器的创造才能。大战中发明了坦克和称作“法式75”的小型机动炮,还有航程远的潜水艇、阻塞气球和防毒面罩、各种飞机、武装飞艇(齐柏林飞艇)以及大口径大炮,如“贝尔莎大炮”,它可以从75英里远的地方向巴黎发射炮弹。我还记得它的威力,比吵闹的鸽子(“Tauben”)进行的空袭还要可怕,因为大炮可以在一天中任何时候发射,而飞机夜袭只集中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事先还有警报。夜间去防空洞藏身对我们孩子们来说是好玩的事情——刚开始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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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接近尾声时,连16岁的孩子都被征召去当兵,去填那永远也填不满的战壕。首次动用了从非洲和亚洲殖民地征来的部队,但还是不够,不过这标志着第三世界的人民在欧洲国家定居的开始。人们始终希望能在长长的战线上突然向前推进,发动“进攻”,使敌人阵脚大乱,落荒而逃,就此结束战争。1916年,德军在凡尔登的行动在4个月内消灭了大约70万人,但并未取得决定性的结果;同年在索姆,英军一天之内就牺牲了6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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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战同样没有结果。也是在1916年,在日德兰进行的战斗表明德国人在战术和准确度方面高于英国“伟大的海军”,但在规模和数量方面却不敌英国的主力舰。英方损失的战舰以吨位计是德方的两倍。后来,德国的所谓无限制潜艇战大肆破坏商业航运,结果促成了美国参战。美国带来的新兵力和军需给进攻注入了新的活力,最终消灭了德意志和土耳其帝国,把奥匈帝国分为小块,把骚动的巴尔干地区留给政治家和记者处置,由他们重新绘制西方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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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工作难于登天,主要是因为列强首脑之间谈判达成了一些秘密条约,商定了将来的分赃。他们互换省份,丝毫不考虑当地人民的民族权利或其他的权利。这还是老帝国的行事方法。这些条约在战后被披露出来,引起强烈反感,因而提出外交公开的要求。从此,大使不再重要,国家领导亲自去开“首脑会议”,这种会议总有新闻记者参加,与会者有意泄露某些情况,会议结果经常含糊暧昧。1919年签订的和平条约中自私的、报复性的规定注定战后的新地图不会稳定。要求德国付出物质赔偿和企图使她永远处于衰弱状态,是因为战胜国仍然抱有关于胜利的过时概念,对中欧的特点也还是老观念(711>)。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在他的《凡尔赛和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对此进行的揭露使他一举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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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此书出版之前,在战争还未爆发的时候,已经有人指出了以战争作为谋利手段的徒劳和危险。一位名叫诺曼·安吉尔的英国记者就此向西方所有有头脑的人发出了警告。1909年,他写了一本题为“欧洲的视觉幻想”的小册子。主题很简单:大国之间的现代战争对战胜方和战败方都是极大的损失。这本小册子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于是安吉尔把它扩大,写成了一本论据充足的著作,题目是“大幻想——对国家的军事力量与它们的经济和社会优势之间关系的研究”。他在书中引用了怀有这种幻想的各方领导人的话。他表明,现行的国际金融运作使得各国的财富息息相关。敌对行动会造成所有各国的共同损失;殖民地不是资产,而是消耗,因为需要给它们补贴;吞并它们或战败国的一部分领土,或占领战败国以索取贡赋反而更是浪费。此外,现代战争耗费巨大,难以承受。所有参战方的一切资源都会被榨干。没有任何国家或个人能从胜利中获益。20世纪欧洲的大规模战争将是貌似争取自我利益实系自杀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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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论点清晰、节制、说理有力,所有认真读过它的人都心悦诚服。但认为自己原来的想法错了是一回事,依照新提出的正确道理采取行动则是另一回事。习惯、社会压力以及听天由命的心理使得行动按照已经确定的轨道向前滑动。《大幻想》没有被人记取,而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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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伊始,各交战方国内的思想宣传战也随之打响,伴以对持不同看法的少数人群起攻击。首先,“敌方艺术”必须从舞台上、博物馆里和音乐厅中禁止。这还不够,还必须通过学术著作来表明敌方的思想家早已造就了敌人凶恶的侵略本性。从历史中找出了论据:对协约国来说,日耳曼人从来就是野蛮的强盗;他们摧毁了罗马文明,横行于可怜无依的西方,他们永久的座右铭是“强权即公理”。黑格尔、费希特、尼采都颂扬战胜国或攻无不克的超人,用尼采形容这两者的话来说,它们是“金发的猛兽”(<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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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也有相应的理论,在某些方面立论还更实在一些:法国虽然衰落已久,但过去却一心要统治中欧。在他们兴盛的时代,中欧是他们的游戏场;他们一次又一次进行侵略,蹂躏那里的弱小国家,使它们贫穷落后、人口稀少、四分五裂,成为全世界的笑柄。慢慢地,从腓特烈大帝到俾斯麦,民族意识逐渐发展起来,最终于1871年在凡尔赛取得了胜利。德意志民族合法地结合为一个民族国家,这在法国造成了君主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反犹太主义者、复仇主义者的兴起——他们都是狂热的军国主义者,坚信再次分裂德国符合法国的根本利益,对他们自己派别的兴旺也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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