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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人起初对修筑这么一道防波堤的可能性抱以怀疑态度,他们注意到筑堤工程的进展极为迅速,于是试图秘密发掘一条通往海港另一侧的通道,以挫败西庇阿的计划。当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他们于拂晓时分派出一支由陈旧材料打造的临时战舰组成的小型舰队,向罗马人的阵地发动了一次突袭。[85]完全未曾觉察的罗马人最初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但迦太基人未能合理利用这一时机。三天后,一场非决定性的海战爆发了,两支舰队在旧港交锋,由于船体较小且更为灵活,迦太基舰队在首战中取得了一些战果,击毁了一些罗马舰船。然而,当它们试图撤回以翌日再战的时候,一些迦太基战舰在新港入口处陷住不动了,堵住了尾随其后的其他船只的路,致使它们暴露于罗马人的攻击之下。因此,这支迦太基舰队在撤入城内之前,损失了一部分船只。[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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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罗马防波堤的完工,这一工程的意图也变得清晰了起来:防波堤不仅可以用来封锁海港,还充当了一条可通行的大道,罗马军队和他们的攻城器械可以沿着这条大道一直推进到位于海港的防御工事处。罗马人的目标在于那个被迦太基人当作外港和码头区使用的巨大的外部平台。拼命想把罗马人阻挡在海湾的迦太基人实施了一次大胆行动:成群结队未披铠甲的迦太基人,高举着未点燃的火炬,游过或涉过水道,冒着罗马人的箭雨,成功地将西庇阿带到城墙边的第一批攻城器械全部烧毁。然而,罗马人第二天就开始打造新的器械,这些器械旋即被拖至前方的高丘之上。在那里,罗马人将一根根火炬和一个个涂满燃烧着的沥青的器皿,用力掷向下方迦太基守军的头顶,后者随后被迫从平台上撤走。如今西庇阿的军队获得了宝贵的立足点,他知道这座城市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在留下一部分军队以确保没人能从这座城市逃走之后,他与其余的部队动身离开,前去肃清位于被包围的城镇和乡间的最后一批抵抗力量。[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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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城处境危急,如今已没有食物从陆路或海路运进城内。汉尼拔社区的许多房屋被划分为大量狭小的生活空间,这很可能反映了由于农村和城郊的难民涌入迦太基城,导致城内人口膨胀,以至于社区人满为患的事实。随着最后一批同盟城市的陷落,救援渠道的彻底断绝已是板上钉钉。如今,在誓死捍卫自己的政治权威达数百年之久后,迦太基的统治精英们在他们之中的一个野心勃勃的独裁者面前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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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德鲁巴展示了自己在政治阴谋艺术方面的造诣,因为他已经让自己的头号竞争对手,该城的军事指挥官声名扫地。(这个不幸的人在哈斯德鲁巴诬陷他叛国投敌后,在公民大会上被人用板凳活活打死,而凶手无疑是哈斯德鲁巴的支持者。)[88]在哈斯德鲁巴和他的军队进城后不久,他就流露出通过煽动公众来夺权的野心。[89]当哈斯德鲁巴身着全身铠甲和紫袍,在10名持剑扈从的簇拥下,接过本城最高统帅的节杖时,那些敢于反对他的元老均被处死。与昔日的叙拉古僭主一样,哈斯德鲁巴为维持自己的权力,在摆出一副亲民姿态的同时,也施展着冷酷无情的手腕。在这座供应短缺的城市,食物成了他的统治工具。当普通公民忍饥挨饿的时候,哈斯德鲁巴举办着一场又一场的盛宴和聚会,让自己的士兵和支持者大快朵颐。[90]他还当着城外罗马士兵的面,将罗马战俘折磨致死,从而使迦太基人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效忠于他。在这场暴行公开上演后,一切得到罗马人宽恕的机会都已不复存在了。[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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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迦太基的军事僭主统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公元前146年春,随着西庇阿集结了自己的大军,巩固了桥头堡,制服了非洲的其余地区,他终于准备发起本书开头的那场决定性的总攻了。令人惊讶的是,最负盛名的第二次布匿战争史学者波比利乌斯竟是迦太基的这场血腥灭亡事件的目击者。波利比乌斯是希腊亚加亚联盟(Achaean League)的高级官员,因被罗马人怀疑是马其顿的同情者,于公元前2世纪60年代初被带往罗马,成了一名人质。在罗马时,他与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成为密友,因而得以与他的恩主一道参加了在西班牙、高卢和非洲的战事(这就是他于公元前146年出现在迦太基的原因)。[92]按照波利比乌斯的说法,当西庇阿望着熊熊燃烧的迦太基城的时候,他潸然泪下,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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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冥想,反思着那些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的城市、民族、帝国和个人,反思着曾经辉煌的特洛伊城、亚述、米底亚(Median)、后来的大波斯帝国,以及离现在最近的,显赫的马其顿帝国所遭受的命运。就这么苦思了许久之后,(荷马)史诗中的句子自觉或不自觉地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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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将会到来,我们的神圣的特洛伊、普里阿摩斯,以及被持矛者普里阿摩斯统治着的人们,将消亡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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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西庇阿(波利比乌斯一直是他的家庭教师)被波利比乌斯问起他说出那些话,是否意有所指?波利比乌斯说西庇阿毫不犹豫地坦承,他指的就是自己的国家。因为当他觉得人间之事是那么变幻无常的时候,他就为祖国的命运感到担忧。波利比乌斯把他所听到的写了下来。[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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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很难弄清波利比乌斯所记录的那些话是否真的是他所听到的。然而,无论这段逸闻的出处为何,西庇阿的眼泪都与他一手造成的迦太基那触目惊心的惨状关系不大,事实上,他的眼泪是为自己的母城罗马而流的。随着最大的对手的消亡,罗马一举成为一个世界级强权。与此同时,命运的轮回也开始转动,这一轮回最终将把罗马送进灭亡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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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迦太基并不是唯一一座于公元前146年被罗马人毁灭的,历史悠久的古代城市。就在同一年,亚加亚联盟发动了一场暴动后,一支由卢基乌斯·穆米乌斯统率的罗马军队占领、洗劫、摧毁了大半个科林斯城。[94]一方面,科林斯的命运彰显了罗马人宣称的,由于迦太基令它感到格外恐惧,从而导致它以特别残忍而无理的手段对付这座城市的说法的虚伪性。另一方面,这一事件有力地表明,毁灭迦太基的战争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侵略而已。洗劫这两座古地中海世界最为富饶的城市,本就是极为有利可图的勾当。这两座城市的财富均遭野蛮的劫掠,它们的艺术品被装船运回罗马。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至少还能利用西西里的众希腊城市的请求,前来收回之前被迦太基人夺去的艺术品这件事,来洗刷自己的一部分罪孽。[95]然而,拍卖奴隶及对一系列前迦太基领土——如今成了罗马王国的公共用地——的占领,无疑加速了大量财富流入罗马的公共及私人金库的过程。[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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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两座古代城市以引人注目的形式被夷为平地这件事,传达了一条明确无误的信息:与罗马作对者是得不到宽恕的,昔日的荣耀在这个新世界中是毫无用处的。正如尼古拉斯·珀赛尔(Nicholas Purcell)所写的那样:“建立、重建及大加美化是统治者城市政策的标准组成部分。而毁灭也同样有效……公元前146年,在迦太基和科林斯,罗马人用这套古老的象征性行动,写就了一份深思熟虑的声明。一份以近来的任何一场城市战争的经验都不能理解的声明。”[97]早先卡普亚所遭受的命运——人民沦为奴隶、法定地位被取消、出海口被剥夺——只是一场在地中海地区到处上演的历史大戏的带妆彩排罢了。[98]迦太基与科林斯的灭亡,如今不仅成了两座血淋淋的纪念碑,记载着反抗罗马的代价,同时它也令人信服地朗声预言:罗马成为一个世界强权的时机已然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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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太基必须毁灭:古文明的兴衰 书写历史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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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人对新近攫取之权力的应用表现为罗马元老院对迦太基人越来越高的要求。这一过程以要求迦太基人提供儿童为人质开始,以迦太基的彻底毁灭、迦太基数百年历史和传统的完结而告终。试图从伦理道德立场为这种行为辩护显然是很虚伪的,特别是将科林斯同样遭到毁灭与罗马人越来越频繁地宣称地中海是mare nostrum(“我们的海”之意)这两件事一同考虑的时候。[99]罗马的新地位不仅体现在它将一个国家彻底毁灭的能力上,还体现在它有把无理说成有理的能力上。因此,随着迦太基的灭亡,罗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捏造着历史。[100]第二次布匿战争已经在罗马起源史的编纂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继费边·皮克托之后,其他元老出身的历史学家也热衷于证明罗马的辉煌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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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皮克托是用希腊文写作的,但加图那部影响深远的《罗马源流史》(Origines)却是用拉丁文(这很能说明问题)写就的。分为七卷的《罗马源流史》将罗马历史一一罗列,直至公元前149年,即作者去世那一年为止。[101]与之前的皮克托一样,加图试图体现罗马人的美德,如勇气和虔诚在作为一个超级大国的罗马的崛起过程中起到了何等重要的作用。但与此同时他也极力强调,罗马能有今天,靠的并不是某个将军或政治家的壮举,而是罗马公民群体共同努力的结果。[102]然而,加图的这本以年代(和地理位置)为主线展开的巨著,完全算不上客观公正。这部书的头两卷专注于意大利民族的起源,其意图可能在于强调意大利半岛文化和历史的完整性,以及罗马统治该半岛的正当性。[103]接着,罗马存在的头几个世纪的众多事件被浓缩成了第三卷,而第一次布匿战争与第二次布匿战争则在第四卷、第五卷分别阐述。最后两卷将重点放在了从公元前2世纪60年代初到公元前149年这一短暂的历史时期。[104]这种均衡性的缺乏或许可以用关于早期罗马历史的文献资料少之又少来解释,但其也体现了《罗马源流史》意欲成为一份同时代的宣言的愿望到达了何等程度。尤为重要的是,这部著作可能被用于解释(或被用于为之辩护)加图与元老院在彻底毁灭他们最大的敌人这一过程中扮演的角色。毫无疑问,加图正是在这部著作中展示了那份臭名昭著的,记录着迦太基人六次违反他们对罗马人应尽义务的著名事件的档案。[105]而迦太基人的观点——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则被完全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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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文学作品的记录中,迦太基仍是一个没有定论的议题。然而,罗马人试图对自己的过去进行支配和重新定位的企图不仅体现在历史学家的著作中,同样也体现在新一代诗人所写的罗马史诗中。这些诗人自觉地将希腊史诗作为其作品的蓝本,但他们特别强调罗马这一主题,试图以此建立属于他们的“民族文学文化”。[106]第一批史诗作者实际上并不是罗马人,而是来自半岛南部的意大利人,希腊世界的文化在他们的家乡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些或在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或在战后不久来到罗马的诗人,与有着广泛影响力的罗马元老们建立了密切关系。[107]毫不令人意外的是,迦太基战争在他们的作品中占据着突出地位。坎帕尼亚人,第一次布匿战争的老兵格奈乌斯·奈维乌斯(Gnaeus Naevius)写于公元前3世纪最后数年间的第一篇拉丁文史诗《布匿战纪》(The Punic War),就是以这场战争作为作品的题目。[108]奈维乌斯的后继者是昆图斯·恩尼乌斯(Quintus Ennius),他是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一个见证了第二次布匿战争并曾在战争中服役的卡拉布里亚人。他的史诗名著《编年纪》(Annales),将整部罗马历史作为其著作的宏大主题。[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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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维乌斯和恩尼乌斯都将近些年所发生的历史事件,放在包罗万象的古代神话大框架下研究。[110]罗马-迦太基关系史为一部着重描述这两座城市为争夺世界霸主——它们的本质决定了这种局势就是宿命般的存在——而爆发的冲突的叙事史诗所取代。在奈维乌斯的诗篇中——很可能也有人怀疑出自恩尼乌斯之手(他的作品与同一时期的许多著作一样,只有部分篇章以残缺不全的形式保留下来),迦太基女王与建立者狄多(原型为希腊作家笔下的艾丽莎)成了那个时代的又一个埃阿涅斯。这样做的用意很明显:为最先由蒂迈欧所提出的,迦太基与罗马的历史一样长的说法圆谎。[111]因此对于奈维乌斯和恩尼乌斯而言,不是人间之事,而是诸神的好恶和互斗导致了布匿战争的爆发。罗马的守护女神是埃阿涅斯的母亲维纳斯,而朱诺则是迦太基人的守护女神。[112]实际上,只是在后者对罗马的憎恶之情平息下去的时候,罗马人才将胜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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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著名的荷马传奇故事《伊利亚特》(奈维乌斯和恩尼乌斯都创作了不完整的续篇)中,赫拉,在希腊神话中与朱诺对应的女神,对罗马人那著名的恨意,就是因这群特洛伊人(其中就有埃阿涅斯)而起;与此同时,阿佛洛狄忒,在希腊神话中与维纳斯对应的女神,则向特洛伊伸出了援手;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天神拉帮结派相互对抗的故事显得毫无新意。[113]然而,这种将众神之间的仇恨,映射到同一时期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矛盾上的做法,属于较近时代的产物,它无疑反映了第二次布匿战争时期交战双方均受到神的恩惠的说法。事实上,维纳斯是罗马人的女性祖先的观点是在这一时期(随着维纳斯·埃里希娜神庙的建立)才牢牢树立起来的,而朱诺的憎恨情绪则是在不久之后,随着一系列为平息她的怒气而举行的祭祀仪式方才得到确认的。[114]奈维乌斯创作《布匿战纪》的时候,汉尼拔尚在意大利,结果导致这位迦太基将军与他的随从进一步在宗教宣传阵地上大做文章,作为回击。[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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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反的是,恩尼乌斯《编年纪》的最后一部分写于公元前2世纪70年代,当时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关系已再度恶化。[116]尽管这部作品将罗马的整部历史囊括其中,但它和加图的《罗马源流史》一样,在记载近期发生的历史事件,特别是第二次布匿战争时也表现出明显的偏见。[117]这部著作的残篇对迦太基人无疑持谴责态度,把他们写成“娘儿们一样的家伙”和“可恶而自负的敌人”,并宣称他们用自己年幼的儿子作为神的祭品。[118]与之前的奈维乌斯一样,恩尼乌斯亦从乱力怪神的角度来书写迦太基与罗马之间的战争,并预言后者将因朱庇特的诺言而成为胜利者。[119]因此,在《布匿战纪》和《编年纪》中,布匿战争均被写成一场因争夺最高霸权而起的天命之战,在这场战争中,只有一方才能最终登上尚未有人问鼎过的至尊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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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观点对毁灭迦太基的最终决定起到了多大影响是无法估计的。不过,据说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在向这座城市发动总攻之前做了最后几件事,其中一件表明这几种举措在某种程度上要比那些纯属装饰品与幻想产物的文学作品有远见得多。根据日后一份文献的记载,在将自己的部队投入最后总攻之前,西庇阿举行了一次庄重的“伊文卡迪奥”仪式,敦促迦太基的天神们抛弃这座城市,投奔他们的新家园罗马。[120]这一仪式有几个方面的重要意义。就当前的局势而言,这样做意味着罗马人可以避免背上渎神的罪名,因为他们现在攻打的是一座没有神灵庇佑的城市。但从更为宽泛的角度来看,“伊文卡迪奥”仪式也代表着这场旷日持久的,以地中海中部地区神话为背景的战争——它动摇了罗马自身信仰的绝对核心——的终结宣言。在这场仪式完结的时候,西庇阿已将最后的胜利牢牢掌握在手中,因此,他恳请神灵庇佑的愿望无疑在众目睽睽之下获得了成功。天神降恩于罗马人的事实,如今因他们身处敌城的军团在正要取得胜利时的表现,而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得到了确认。当迦太基众神似乎都叛投到了罗马一方时,罗马人对地中海中部与西部地区的统治无疑得到了天神的认可,而这一成就要归功于他们那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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