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588636e+09
1706588636 美国接手英国世界霸权后不仅没有英国那样的物质条件,而且还没有当时英国所处的历史条件。由于有印度殖民地巨量资源的支撑,英国占领印度洋后出现的衰落的速度要比今天的美国慢得多。况且英国独控印度洋时,印度、埃及和中国的国运均处颓势,其国家内部也是动荡不止(比如印度民族冲突、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等),外部冲突加剧(比如中国和英国的两次鸦片战争、印度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大起义、埃及和奥斯曼帝国的埃土战争等),而英国正处鼎盛时期。1856年在克里米亚成功阻挡俄国南下争夺地中海后,英国即就挥师印度洋和太平洋,向同期的中国和印度这两个东方最大的国家同时开战并取得胜利。由此形成对印度洋的绝对控制权。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罗斯福总统为了打倒欧洲的世界霸权,释放出民族自决运动的浪潮。这场运动冲垮了欧洲殖民势力并建立起一系列独立的主权国家。但令美国人意料不到的是,经验老辣的英国人在被迫向美国移交霸权时,不动声色地大幅提升了美国掌控这个“心脏地带”的难度:英国借力打力,在印度洋地区释放出南亚最大的主权国家印度;在印度的东西两翼即亚洲和非洲还暗助中国[80]和埃及消耗美国。这样,美国独控“心脏地带”目标反成了消耗美国从而导致美国衰落的原因。
1706588637
1706588638 美国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投入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这是美国试图通过陆战实现对这两个国家“英国式”占领的初试。虽然其扩张还没到“心脏地带”,而且美国还出动了远比19世纪英国更多的兵力,但结果却败得让美国人至今也不堪回首。一句话,20世纪下半叶,美国从英国手中接收过来的世界已失去了海洋国家赢得大陆战争的有利条件;而印度、巴基斯坦、朝鲜等国家拥有核打击能力后,情形就更是如此。
1706588639
1706588640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民族国家纷纷独立,这时的美国已无力对这些国家发动任何一场能实现“英国式”占领的陆地战争,而没有陆地的占领,就不可能有19世纪英国那样的对关键海域的绝对制海权及由此建立的海洋霸权;而没有“英国式”的绝对制海权,美国就不会获得稳定的海外资源回流及由此带来的国内政治的稳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初的美国人明白这样的逻辑关系,它缺乏的只是在现实中连接起这些逻辑环节的能力和经验。
1706588641
1706588642 近代以来的历史经验表明,绝对的制陆权来自绝对的制海权,而绝对的制海权同样也来自绝对的制陆权;而没有陆战的胜利,海战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从近三百年的历史来看,任何强国,只要掌握住绝对制海权,又有力量打得起陆战,就可以控制印度帝国,独占其贸易,剥削其无穷资源。”[81]潘尼迦的话可谓英国控制印度洋的经验之谈,而这样的经验似乎对后来的美国人,甚至对美国之后的可能的世界霸权国家来说,都成了天边那渐行渐远的彩云。
1706588643
1706588644 潘尼迦说的这些道理,美国人也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愿去做,而是做不到。朝鲜战争后,美国人换了思路,试图通过地区集体结盟的形式替代“英国式”的直接占领:1950年10月17日,美国同泰国签订《军事援助协定》;1951年8月30日,美国与菲律宾签订《共同防御条约》;9月1日,美国与澳大利亚、新西兰签订《澳新美安全条约》;9月4日至8日,美国、英国、法国等48个国家在没有中国、苏联等战胜国参加的情况下单方面与日本签署了《对日和约》(即《旧金山和约》),与此同时,美日也签订了《日美安全条约》;1953年8月8日,美国与韩国签订《美韩共同防御条约》。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订后,美国对中国的封锁链条从单边扩大到广泛的多边集体条约,从中国东部延伸到中国西部。1954年9月8日,美国联合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菲律宾、泰国和巴基斯坦签订《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1954年12月2日,美国与台湾当局签订《共同防御条约》,1955年 2月,美国拼凑起所谓“巴格达条约组织”。当这些所谓“集体安全”链条建立起来后,令美国感到尴尬的是,面对一个个嗷嗷待哺的盟国,美国用于“维修”这一串串防务链条的代价不比直接占领更少,其效果对美国外交来说—比如1955年的万隆会议—更是添乱。这又迫使美国重新回到“英国式”直接占领的思路,为此美国挑起越南战争并再次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尼克松上台后大幅收缩战线,暂时放弃了遏制中国的目标,压缩了美国为这些盟国承担的义务,这才使美国度过了战争失败带来的国家危机。
1706588645
1706588646 在古巴导弹危机中对苏联的胜利曾骄纵了美国挥师越南的万丈雄心;苏联的解体和美国在海湾战争中的胜利,再次燃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政治普遍存在的“凯南式”冲动,21世纪初的美国人再次考虑如何才能扩大由这些胜利带来的红利。这时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麦金德的、甚至更早先的克劳塞维茨的经典陆权学说,认为如果没有对中东的直接陆地军事控制,中东石油利益对美国只能是若即若离并令人不安的雨后彩虹。
1706588647
1706588648 小布什上任前夕,时任美国陆军学院院长的罗伯特•斯格尔思(Robert H.Scales)明白直言,不管美国军事技术如何进步,但它终替代不了陆军占领的军事效果。他告诫:“在21世纪,我们国家军事战略的两根支柱将继续是前方存在和力量的投送。”[82]而“持续存在”的前提就是前沿的陆军部署即“直接控制陆地”。在总结美国面临的各种挑战后,斯格尔思写道:
1706588649
1706588650 虽然上述军事挑战的根源不同,种类不同,对美国利益的威胁程度也不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在每一种挑战中,战略胜利最终将要求直接控制陆地、人民和资源。与发展中国家对抗时,战争目的很可能是领土的控制。在与第三世界的对抗中,则很可能是人口的控制。镇压恐怖分子和其他非政府挑战者将要求剥夺他们的政治、心理和物质支持。[83]
1706588651
1706588652 战争是意志的考验。最有把握使敌人意志崩溃的办法是控制他的领土。如果没有实际占领,战争只能仅仅是远距离的惩罚,是任何一个想要抵抗的国家都能无限期忍受的东西。[84]
1706588653
1706588654 最后,罗伯特•斯格尔思似乎是在为即将上任美国国防部长的拉姆斯菲尔德做政策规划,[85]他提醒美国政府:
1706588655
1706588656 如果在下个世纪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还要像一个军事大国那样有发展能力,我们必须极大地改进夺取和控制地面的能力。我们必须将速度和灵活性建造在我们的战争系统之中,使得在通过大片地域时能不受阻碍地机动。我们必须像我们现在精确和灵活地把炸弹投掷在远距离目标上一样,能将战斗部队精确和灵活地部署在关键地点。
1706588657
1706588658 如果我们有能力将部队部署在广大地区,而且还能在敌人最脆弱和最虚弱时迅速地集中这些部队,那么我们就能在敌人自己的控制区域内将其打败。[86]
1706588659
1706588660 我们真的不知道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的拉姆斯菲尔德是否了解到罗伯特•斯格尔思的意见,但从其在2001、2003年发动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分析,美国在这两场战争中的作战目标已与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有了本质的不同,即从海空打击转变为地面的纵深占领。如果读了罗伯特•斯格尔思的书后会发现拉氏指挥的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作战样式与斯格尔思的观点,尤其是与其“领土占有”的观点有相当的契合。
1706588661
1706588662 斯格尔思的军事观点是否正确呢?可以说,它在理论上和逻辑上是绝对正确的,但由于缺乏资源供给或资源运用的经验,其实践结果让美国很是难堪:拉姆斯菲尔德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失败了。与此前的朝鲜战争继而越南战争中的麦克阿瑟和麦克纳马拉辞职的结果一样,拉氏在2006年辞职,此后美国陆军便从伊拉克的领土上退了出来。
1706588663
1706588664 逻辑正确的理论却在实践上不可行,继英国之后美国再次遭遇到“麦金德悖论”的尴尬。
1706588665
1706588666 3.“麦金德悖论”反映了霸权国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
1706588667
1706588668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87]事实上,霸权国家推行世界扩张政策的真正阻力来自世界被压迫的民族和人民,而技术,尤其是高技术可以解决一部分矛盾,但解决不了一切矛盾,尤其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矛盾;而当推行扩张政策的国家开始与世界人民为敌的时候,这个矛盾基本就是无解。经验上看,英美海权国家的扩张在达到印度洋之前,它们与扩张地区的矛盾依其国力尚有调整的余地,但当它们进入印度洋及其北岸地区后,其一路所获的利益已使其与世界人民为敌。正因此,尼克松才说印度洋地区是“全球风暴的风眼”。[88]
1706588669
1706588670 深陷在技术拜物教的美国人大多不承认这个道理,他们认为一切皆可技术解决。一旦军事技术有了什么新突破,他们就开始想入非非,其战略制定也就容易脱离实际,其战略目标常常大到不与一切人为敌则不能罢休的地步。这时,美国从世界扩张带来的利益就日益不足以弥补其为巩固原有扩张成果所付出的代价。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这样的战略是没有不失败的。
1706588671
1706588672 地缘政治,本质上反映的还是人地关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方土地养一方人”的道理。人当然是在特定社会结构中的人,因此,特定的社会结构是影响地缘政治表现水平的深层次的内容,而地理环境则不过是不同社会结构的物质载体。同一地理环境,配之以不同的社会人群,其表现出的人地关系及由此产生的攻击或抵抗能量是完全不同的。
1706588673
1706588674 那么,麦金德的“心脏地带”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呢?
1706588675
1706588676 我们知道,麦金德的地缘政治理论是现代工业文明条件下的认识成果,但位于麦金德理论的“中枢”或“心脏”地带的中亚地区的社会结构还处于前工业化时代,整个社会细胞由社会化程度很低的松散部落群构成;与其相应,建立其上的政治结构多呈蜂窝状,局部的破坏不仅不影响它的整体,它自身还会迅速繁衍加以修补。这样的中亚地缘环境对现代工业国家的扩张而言就有了“百慕大三角”的特征。与当年英国在中亚的遭遇一样,美国目前在中亚真正的“敌人”既不是塔利班,也不是伊朗,而是中亚蜂窝状的社会结构:局部损失不影响整体,而且还能很快使这种损失得到自我修复。这样的社会结构就像一块大海绵,有多少外来资源都能被它吸干。这种蜂窝状社会包围却又不依赖大城市,是一种“农村包围城市”式的存在。部落居民不依赖城市商品生存,他们之间互不隶属,在任何地方都能战斗:一把铁铲,撒一些种子就能生长出粮食;有粮食就有人繁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有人繁衍,就有战士,有战士,反侵略的战斗就不会终止。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的人群紧紧地镶嵌在当地以高原山地为主的地缘政治环境中,如果不能像对待印第安人那样将其全部灭绝,是很难用现代工业社会中产生的军事手段加以对付的。这就可以解释麦金德的“心脏地带”何以反成了埋葬世界征服者的“坟场”的原因。曾经横行世界的英国在19世纪三次侵入阿富汗,都败了;20世纪末期的苏联和21世纪初期的美国也是一样。尽管如此,吃尽了苦头的世界霸权国家及其地缘政治理论至今仍没有对此加以深刻解释,致使他们的扩张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深陷中亚并使其国家或快或慢地走向衰落。
1706588677
1706588678 这是一种被马克思称作“亚细亚”[89]的社会结构,它不仅是中亚国家的基础,也曾是整个东方国家的基础。英国人在海上打败中国,可在中国三元里却败在中国老百姓手中。美国曾打败了已进入工业化时代的日本和德国,却打不败朝鲜和越南;曾拿下已进入现代工业水平的南斯拉夫,却至今也控制不了中亚。当它们轻率地进入中亚后,就仿佛来到中国黄河岸边,跳得越起劲,陷得就越快越深。
1706588679
1706588680 那么,美国人难道不明白其世界扩张给它带来的上述困境吗?倒也不是,明白人在美国还是有的。曾任陆军部长助理并参加过巴黎和会的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就是美国人在“二战”后最不冷静时期的最冷静的战略思想家。1947年凯南在《外交季刊》上发表那篇著名的论文《苏联行为的根源》后不久,李普曼就在《纽约先驱论坛》上陆续发表文章批评凯南的“遏制”政策。李普曼认为,美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力量不适宜于执行凯南的遏制战略。他认为,在美国现行宪法制度下,国务院不可能从国会取得“一张从国库领钱的空白支票和使用武装力量的绝对权力”,因而也无法做到“随时在全球不断转移的地点上使用‘对抗力量’”。而且,美国的经济是“没有划一组织和不受控制的”,国务院也不可能“规划和指挥进出口贸易”来推行“遏制政策”。在军事方面,李普曼也认为:“没有理由确信美国能够在一切个别的地点都集结‘坚定的对抗力量’。欧亚大陆是一块很大的地方,而美国军事力量尽管很大,但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要使它得到有效的使用的话,就应该对这种局限性心中有数。我们生活在像岛屿一样的大陆上。我们同冲突地区之间远隔重洋。我们的人口相对较少,在战时就得把较大比例的人口用于生产、运输和维修那些构成我们军事力量的复杂的武器和机械。同俄国相比,美国缺乏足够的步兵后备队。我们的海军控制着海洋,我们拥有重要的进攻武器。但在欧亚大陆的内陆地区,像我们在希腊山区所领教的,可能有很多‘个别地点’,在那里只能使用步兵作为‘对抗力量’。”而美国却没有足够的能够占领这些地区的步兵力量,“美国军事力量的优点在于它的机动性,它的速度,它的射程和它的进攻威力。因此它并不是执行遏制外交政策的有效工具。它只能服务于一种以决战和解决问题为目标的政策”,而不适合服务于在这些地区实行长期陆军占领为目标的政策。[90]
1706588681
1706588682 李普曼进一步设想,如果美国一定要执行凯南设计的遏制政策,既然它不能依靠自己的步兵力量,那它只有采用扶持代理人及其联盟的政策,但这样的代价并不比直接出兵占领的代价低。李普曼说:如果美国没有力量直接出兵,那它就“只能依靠招募、津贴和支持一支由卫星国、附庸、仆从和傀儡所组成的杂牌军。因此,遏制政策的工具是处于苏联外围的那些无组织的、内部分裂的、软弱的或者混乱的民族、部族和派系联合体”。为了维持这个联合体,“美国就得对它打算去组织、去保护、去领导和去利用的这个联合体的全体成员的事务,进行不断的、复杂的干涉。我们海外的外交代表就得具有几乎万无一失的才能,能够正确而迅速地判断哪些人和哪些政党是可靠的遏制分子”以及“谁应被任命,谁应受津贴,谁应给他涂脂抹粉,谁应得到青睐,谁应充当我们的仆从和我们的盟友”。这样,杜鲁门主义实际上“不可避免地意味着(美国)不断干涉所有那些号称在‘遏制’苏联的国家”。[91]但是,与苏联毗邻而又受美国控制的“卫星国和傀儡政府并不是用来建立攻不破的藩篱的好材料”。“它们显然是软弱的。而一个软弱的联盟并非一笔资产。它是一笔债务。”[92]最后,李普曼得出结论:美国力量是有限的,有限力量只能配之以有限目标,如按凯南的全球“遏制”战略制定政策,结果是“在俄国人远没有受挫之前,美国人自己倒很可能被X先生[93]的政策所挫败了”。[94]在约翰逊政府时期,他批评说:“事实上,他(约翰逊)的战争目标无限大:它担保整个亚洲的和平。这样的无限大目标,战争不可能以有限的手段去打赢。由于我们目标无限,我们必然会‘被击败(defeated)’。”[95]
1706588683
1706588684 李普曼的文章却在中国受到毛泽东的长期关注。据统计,从1949年到1972年间,新华社电讯稿中提到李普曼的约有350篇,其中全文转载李普曼观点的稿件就有百篇之多,引用比较集中的时间段是1956年至1958年。[96]1958年11月12日,李普曼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发表《苏联的挑战》一文,认为西方的军事集团和基地包围政策不能遏止共产主义的发展。新华社《参考资料》第2512期刊载了这篇文章,毛泽东读了李普曼的这篇文章后,写下批语:“此件印发。值得一看。”[97]1959年3月4日,他在会见美国共产党中央书记杰克逊时说:
1706588685
[ 上一页 ]  [ :1.70658863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