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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比较语言学家乔治·杜梅吉尔(Georges Dumézil)比较了早期印欧语系里的神话,他认为原始印欧语的使用者将众神与社会抽象为三种功能,这三种功能形成了有机联系,按照等级排序:圣礼、军事和经济。他相信,仍可在罗马三神——朱庇特(Jupiter)、马尔斯(Mars)及奎里纳斯(Quirinus)中找到三种功能的痕迹,也可以在印度的密多罗、伐楼拿、因陀罗和双马童(Nasatyas)中找到痕迹,这些神分别对应着上述三种功能。可以确定的是,印度—雅利安人将祭司、武士和平民三个阶级的概念一并带入了印度,并与他们的伊朗“近亲”分享这一分层观念。若原始印欧语使用者事实上有了三重观念体系,那么就意味着部落内部组织已经存在某种功能性分工和阶层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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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化于公元前3000年传播到了西亚文明诸中心的北部。南俄草原发掘出了葬有骨骸的坟丘,经驯化的绵羊、牛群及马匹遗骸,战车、土制牛车模型,楔形、骨制及铜制工具,这足以表明印欧人的家园在南俄,这些遗迹和出土文物与语言学上重构的原始印欧社会有着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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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说明印欧语系存在的一批文献来自公元前2000年的西亚。公元前2000年初,最早在西亚的土地上活跃的是赫梯人,他们在小亚细亚建立了有影响力的帝国,说着印欧语或是非常相近的语言。在公元前20世纪漫长进程中,巴比伦王国北部山区的族群入侵了汉谟拉比王朝,入侵者中也许有说印欧语的。我们发现,自公元前16世纪初期以来,控制巴比伦的加喜特国王的名字有部分是印欧人名。公元前15至公元前14世纪,两河流域上游的小王国米坦尼(Mitanni)留下了一批文献,从文献里神祇和国王的名字可以看出,虽然米坦尼王国的平民不使用印欧语,但统治精英使用的语言含有印欧语元素。另外,一份有趣的文献记录了驯马师奇库利(Kikkuli)训练战马耐力时使用的技术名词,从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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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细小证据清楚地表明,在宗教和语言方面,米坦尼的统治精英与伊朗人和印度—雅利安人有紧密的联系。然而,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尚不确定。首先,米坦尼统治者使用的语言、信奉的宗教更加接近印度—雅利安人的语言和宗教,而非伊朗人最早的语言和宗教。目前我们掌握的最早的伊朗文献有两类,一类是阿契美尼德诸王的古波斯语铭文(前6—前4世纪),一类是《波斯古经》(Avesta)中赞颂伊朗的宗教改革家琐罗亚斯德(或称查拉图斯特拉,约前7—前 6世纪)的颂诗,这两类文献都不及《梨俱吠陀》古老,因此,我们并不了解伊朗语最初的形式,也不能精确地知晓琐罗亚斯德进行宗教改革前伊朗宗教的原貌。如此一说,上述结论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波斯古经》使用的语言与《梨俱吠陀》使用的语言,只在少量语音转化上有所区别而已。例如,第一章我们提到,伊朗语将s弱化为h,因此,梵语中的Sindhu(河流、印度河)转化为伊朗语中的Hindush(指印度河流域及其居民),继而有了英语世界从希腊语承袭的Hindu、Indus和India。这样鲜明的转变在米坦尼文献中并未出现,说明此时伊朗语与印度—雅利安语尚未剥离,伊朗语将s弱化为h是之后发生的。此外,琐罗亚斯德教的宗教观有别于《梨俱吠陀》的宗教观,而后者已与史前印度—伊朗的宗教有所不同,琐罗亚斯德教虽然保留了献祭、火和祭司(zaotar,梵语为hotar),却改革了印度—伊朗古老的天神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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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琐罗亚斯德教中,最高的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等同于吠陀神祇伐楼拿;而在吠陀教中,伐楼拿的别称是阿修罗,指一群敌视天神的恶魔。另一方面,因陀罗—弗栗多罕(屠龙者)被印度—伊朗语部落奉为英雄,却在琐罗亚斯德教中被贬称为恶魔韦雷斯拉格纳,不过,印度人和米坦尼人都对因陀罗—弗栗多罕保留着原有的崇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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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想,米坦尼王国留下的文献形成年代在伊朗语发生典型音变之前,也就是在伊朗语与印度—雅利安语剥离之前,不过并不能肯定事实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米坦尼王国存在期间,印度—伊朗人从印度—雅利安族群中分离出来,穿越整个伊朗高原,迁移到创作《梨俱吠陀》的印度河上游。因此,可将印度—雅利安语使用者进入印度和《梨俱吠陀》的创作时间,合理定在公元前1500至公元前1200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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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陀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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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陀文明源自西亚和中亚,并在印度发扬光大。相比于这时已然消亡的印度河城市,吠陀文明虽然在许多方面是一个更加简朴、有更多乡村特色乃至部落特色的文明,但它对印度次大陆的渗透性更强,在北印度、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都有属于它的语言,它对整个印度次大陆地区的宗教和思想产生了影响。在这个过程中,它也吸收融合着印度河流域文明残留的文化,自身也在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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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利安部落逐渐由《梨俱吠陀》之乡旁遮普向东扩散,在此期间,他们与印度的原有居民(其中必定有印度河城市居民的后裔)争战不断,部落内部也争斗不休。俱卢(Kuru)与般阇罗(Panchala)两大部落的祭司与王子们,被公认为正统言行的典范,两大部落的领地位于印度河与恒河谷地中间的德里,这里随后成为吠陀和婆罗门教的“中间国家”(Middle Country)。雅利安部落沿恒河持续向东扩散,公元前5世纪前到达孟加拉地区,雅利安其他部落则由恒河中游向西南扩散,也在公元前5世纪之前抵达古吉拉特的西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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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雅利安部落覆盖整个北印度后,其宗教生活的核心——献祭的规模也在扩大,仪式也更加复杂,由此产生了大批有关仪礼的系统文献。这批文献统称“吠陀”。如我们所见,《梨俱吠陀》是吠陀文献中最古老的经典,严格意义上讲,它是一本“本集”(samhita),一本颂赞众神的赞美诗集,由召请神的启请祭司(hotar)唱诵。自印度—伊朗语时期,赞美诗就一直由祭司唱诵。祭司的职能不断丰富,随之产生了新的本集:《耶柔吠陀》(Yajur Veda Samhita)是有关如何举行献祭的本集,供祭司(adhvaryu)使用;《娑摩吠陀》(Sama Veda Samhita)是祭祀时唱诵的歌词,由歌咏祭司(udgatar)唱诵;第四部《阿闼婆吠陀》(Atharva Veda)形成最晚,与前三部内容迥异,收录了驱灾除病的咒语、爱情符咒和哲学沉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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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部本集都需要不同的祭司流派来传诵、保存诗歌,并延续相关的祭司职能。后来,各流派创作了一部散文《梵书》(Brahmana),详细阐明仪式的背景和颂诗的重要性。有种种证据表明,主要的《梵书》编纂于俱卢和般阇罗等部落所在的中间国家地区。宗教流派对神圣信仰的进一步学术研究可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方向着重神秘沉思,另一方向则以实用知识为主。《森林书》(Aranyakas)和《奥义书》(Upanishads)集中体现了神秘和沉思的研究方向,通常以婆罗门祭司与雅利安诸王对话的形式表达哲学思想,这些新近建立的雅利安王国位于恒河中游,活跃在俱卢—般阇罗地区更东的地方。神秘和沉思流派的主要作品大约完成于公元前6世纪。耆那教与佛教的兴起晚于公元前6世纪,二者不属于吠陀时代的宗教,它们的教义自然而然地吸纳了《奥义书》中初步发展的部分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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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种类不断增多,仪式日趋复杂,因此在实用层面产生了更加系统化的仪轨知识,总称为“劫波”(kalpa),以一系列隐秘散文律令的形式记录下来,称为“经”(sutra)。不多时,劫波知识分成四大领域,它们各有其对应的文献:《家庭经》(Grihya Sutra,家庭仪轨规范)、《随闻经》(Shrauta Sutra,高等仪轨指导)、《绳法经》(Shulva Sutra,关于火坛和其他仪轨相关物的建筑规范,事实上为某种几何学)和《法经》(Dharma Sutra,雅利安人的行为准则,第一部法典)。祭祀的效果有赖于吠陀里的祷文(mantra)能否精准唱诵出来,而且祭祀的时间需要精确计算,因此专门知识如音声、格律、语法、度量和历法也随之产生。这批专门文献统称“吠陀支”(Vedanga),意即吠陀的“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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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支祭司传统和流派皆在祭祀中发挥着独特功能,也都各自拥有一批本集、《梵书》《森林书》《奥义书》和经书。这批文献今日仍大量留存。古老印度科学的知识领域,悉数从吠陀时代的祭祀里诞生;吠陀时代终结后,它们才摆脱了旧吠陀祭司学派和祭祀,独立发展出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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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陀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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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海量吠陀文献的祭祀仪式十分繁复,但其实可以化约为三步:献祭者祝圣、仪式盛宴和除圣。献祭者必须是一名已加入吠陀宗教的成年已婚雅利安人。献祭前,要预先准备一块神圣空间建置圣坛,点燃圣火。献祭者与祭司在神秘中合而为一,接受净化,进入神圣空间。真正的献祭源于招待雅利安宾客的盛宴。投入火中的祭品包括醍醐、牛奶、苏摩饮料、饭团或山羊肉、牛肉、马肉和绵羊肉。无形的众神或先祖则坐在附近铺设的神圣草席上,享用经火烹制的祭品。除圣有多项内容,包括沐浴、沉思忏悔祭仪中不经意的错误,以及支付祭司报酬。除圣是为了切断献祭者与祭司之间的联系,让献祭者重回世俗生活,不致招来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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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有两种,家庭祭仪(Grihya)与天启祭(Shrauta),它们都有对应的指导经籍。家庭祭仪比较简单,可能也较为原始,只需要一个圣火火坛,家主成婚时点燃,之后要守护圣火,使其长明。天启祭则需要三个火坛,还需要数名祭司。在家庭祭仪中,家主同时也是祭司,若有婆罗门列席,婆罗门也仅作为神祇的临时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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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祭主要分为三类,每类连带一整套特殊仪式。首先是吠陀阴历相关的历法仪轨,包含新满月祭,四月祭(每四个月举行一次,春分、雨季和秋分),新尝祭,即两次生长季结束时供奉初果的仪式。其次是苏摩献祭,挤出令人迷醉的苏摩植物汁液,以水稀释,过滤后饮用。最后则是一系列专门为国王准备的仪式:位礼祭(Rajyasuya),建立其王权统治;力饮祭(Vajapeya),强化国王对臣下与敌人的统驭力量;与前者类似的马祭(Ashvamedha),则要求神圣公马经过的所有领地要么臣服献祭者,要么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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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祭对守护祭司传统的人来说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们发明出难度极高、极难操作的仪式,例如需要1000年才能完成的祭仪,或者另一组需要从大象到蜜蜂等609种不同祭牲的祭仪,又或者需要10 800块砖砌成火坛的祭仪。祭祀超越盛宴的原始形式,成为宇宙准则。在早期的信仰里,人们认为是天空之父与地母相结合共同创造了世界,现在则认为是宇宙人[原人(Purusha)、生主或婆罗门]通过牺牲自己,向自我献祭,创造了世界。他肢离的身体变为现象世界的不同层面,其中,他的唇部、手臂、双腿和双脚分别诞生了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的等级社会。至此,离《奥义书》哲学仅有一步之遥。《奥义书》中,所有现象都化约为单一的非人的原则暗含在宗教语言里:婆罗门的一元论教义中衍生万物的绝对(Absolu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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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与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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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祭的仪式日益繁复,祭祀理论日益精密,印度哲学由此肇端;家庭祭仪则较为原始保守,让我们得以一窥雅利安家庭的组织结构。雅利安家庭的组织结构自原始印欧时代以来,未曾有过巨大的转变。关于家庭概念的遗绪源远流长,我们将在第六章进一步详述这一重要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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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利安家庭世代同堂,家主、未婚女儿、儿孙及儿孙媳。家庭就像企业一样,财产共有,家主既是董事长也是执行长。只有家主才有资格举行献祭;家主去世或退休前,其他人都是法律和宗教上的未成年者。家主去世或退休后,家中财产将分配给所有在世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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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妻子的协助下,家主向家炉圣火献祭,祈求全家平安。每日进行的五大祭,分别祭创造者婆罗门、众父祖(祖先)、众神、众生与人类。祭祀中唱颂吠陀、献祭食物和水、焚烧祭品、播撒谷粮,并招待一名雅利安宾客,最好是有学识的婆罗门祭司。家庭仪轨特别注重供奉已逝父系先祖。“众父祖”虽已辞世,却仍是重要的家庭成员,他们仰赖家庭供奉,并赐福给子孙。这类仪轨被称为“祖灵祭”(shraddha),每月举行一次,核心仪式包括向家主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献祭饭团(pinda),再向古远的先祖供奉祭品。亡者绝对仰赖家庭供奉,通过子嗣延续传承,以确保其在他世的福祉。生者则需要父祖赐予其健康的体魄和强大的生育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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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灵祭是一系列生命仪礼的目的。生命仪礼始于出生仪式,接着举行入法礼进入宗教生活与婚姻,结束于火化葬礼,敦促亡灵进入父祖的世界。在此系列中,入法礼仪式特别重要,它标志着雅利安男孩婴儿期结束,做好了学习宗教知识的准备。入法礼仪式被视为第二次出生,象征着灵魂和精神的诞生。入法礼只有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可以参加,因此他们被称为“再生族”(Twice-Born)。相对于此,一生族首陀罗没有资格学习吠陀知识(见第六章),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构成了吠陀社会的四种种姓(瓦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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