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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892 日本社会党自诞生之初就面临着一个先天性缺陷,而且还是自身造成的。一方面,左右两派合并后,左翼独揽党内大权。尽管和平主义在日本深入人心,社会党奉行的纲领却是在亚洲范围内领导工人革命,反抗资本主义,这与多数日本人的务实抱负相去甚远。另一方面,自民党很快将“55年体制”变成了“自民党体制”,在大企业、华府、高级官僚和一个偏向保守农村地区的选举制度的帮助下,自民党打造了一台强大的政治机器。金钱是其运转的根本,来自建筑公司、黑帮、实业界、中情局和贸易公司的政治献金通过一张利益勾兑的网络,流进流出。只要钱源源不断流向自己的票仓,长袖善舞的各派系成员便有望终身连任议员。派系的核心是手握实权的大佬,他们轮流坐庄,出任党魁和首相,这样一来,人人都有机会分得一杯羹。想要运转顺利,“自民党体制”离不开幕后的操盘手,诸如笹川良一和儿玉誉士夫等昔日的投机分子便有了用武之地。每位自民党首相上任之初都立誓要打破派系政治,但无人成功。社会党直到四十年后才重新掌权,但不久即黯然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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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894 这样说来,导演大岛渚所言不虚。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只不过这个时代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1956年的日本人陶醉在一句新口号中:“战后时期已经终结。”这也是《经济白皮书》的开篇词,这份文件拉开了将近四十年高速经济增长的序幕。日后,尽管日本知识界和政界普遍将经济成就归功于古代的日本美德——服从、自我奉献、勤勤恳恳,抑或是“民族性格”——譬如心灵手巧、高度敏感、集体意识,但不得不承认战后繁荣既有日本人自己的功劳,也要拜美国人所赐:论贡献,麦克阿瑟和道奇与战时官僚和保守派政客难分伯仲,在他们的努力下,日本实现了从战前“国体”向“自民党体制”的平稳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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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898 不过,激进左派的颓败还体现在另一场动荡中。岸信介于1957年当选首相后,一心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悬而未决的宪法问题。日本若要恢复独立主权国家地位,就得修改“和平宪法”和《美日安保条约》。《安保条约》授权美国在日本领土上为所欲为,不少日本人——有左派也有右派——不由联想起19世纪60年代的不平等条约。美军基地不断遭到愤怒民众的袭扰。岸信介意欲修宪,不仅因为他是民族主义者,还因为他希望见到一种两个保守派政党相互制衡的体制。他相信,只要对宪法尚无基本共识,且日本继续蒙受不平等条约之耻,那么日本政坛就仍会深陷激进左翼和保守党之间的纷争,加上后者独揽政权,极易造成腐化。撇开他过去的种种劣迹不谈,岸信介的这番分析事后证明十分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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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00 为了给日本走向自强铺平道路,岸信介先是不辞辛苦地出访东南亚,为日军暴行道歉。他还在华盛顿同艾森豪威尔(Dwightd Eisenhower)总统一起打高尔夫球。尽管如此,修宪的尝试还是无果而终。但他仍极力拉拢左派和保守派来支持他修改《安保条约》。问题在于,信任旧官僚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政府原本计划扩大警方职权,结果事情搞砸了,引发了国会大厦外的一场骚乱。岸信介还在学校里推行“德育”,此举颇有战前爱国主义宣传的遗风,无怪乎社会党人对于修改《安保条约》会一反常态,转而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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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02 华盛顿方面答应他的改进不足为道,无非是今后部署美军兵力和装备时会同日本人“商量”。艾森豪威尔计划造访东京,落实了新协定,这多少算是有些成果,但还不够。到了1959年底,学生中的激进派开始冲击国会,朝门上撒尿泄愤。参与示威者先是几万,后扩大至几十万人的规模,警方设立的路障被捣毁。在和平主义爱国思想的感染下,憎恶岸信介的自由派报纸纷纷声援抗议《安保条约》的活动。警民冲突中,一位年轻姑娘遭踩踏身亡。不久后,将近一百万人涌上街头,用英语高喊“美国佬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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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04 社会党总裁浅沼稻次郎直言“美帝国主义”是“中日两国人民共同的敌人”。他被一名右翼暴徒刺杀身亡,这一幕重蹈了战前日本政治的覆辙。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特使在乘车离开机场途中遭遇暴徒袭击。纵然各大帮派在老政治煽动家儿玉誉士夫的组织下承诺协助警方为艾森豪威尔开道,总统的日本之行还是取消了。一时山雨欲来,革命似乎近在咫尺。所有针对旧秩序的憎恨和猜忌,以及对美国的反感(人们指责美国扶植旧秩序的说法不无道理),仿佛黑云压城一般,笼罩在东京街头。岸信介曾动过征调自卫队的念头,好在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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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06 1960年5月,国会内部一样也不太平。条约在奏报下院批准时遭到社会党人的抵制,他们先是想方设法阻碍辩论,接着还把议长关在办公室内。曾在远东军事法庭担任东条英机辩护律师的议长只好下令让防暴警察冲进来,把他救出去。子夜过后,在警方的保护下,自民党强行通过决议,在没有一名社会党议员在场的情况下,批准通过了条约。岸信介赢了,但也只是险胜。他自知必须下野,有人想要他的命。他的仕途在战后曾柳暗花明,大放异彩,如今再度走向终点——表面上是这样;暗地里,他依旧操纵着局势,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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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08 倘若说作为公众人物的岸信介大势已去,同样的话还可以用来形容激进左派。1960年,日本曾爆发过一场历时数月的血腥罢工。罢工方是煤矿工人,起因是政府采用石油应对日本能源需求的决定导致了矿工失业。20世纪60年代末至1970年代,抗议越战的学潮层出不穷,但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如同后来的德国和意大利,日本的激进左派中也分裂出若干残暴的派系,其成员通过劫机、投放爆炸物等方式以达到推动世界革命的目的。然而,60年代那段风云岁月一去不复返。招人厌的岸信介充当了吸引公众怒火的“避雷针”,他的继任者是一位乏味无趣的金融官僚,即吉田茂的门生池田勇人。池田也没有解决日本的宪法问题,他的应对策略是索性不去管它,另辟蹊径以平息人们的不满、弥合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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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10 1958年,岸信介曾召池田入内阁,担任通商产业大臣。池田下辖的通产省,前身是岸信介昔日把持的商工省,战时曾改名为军需省。通产省处于日本战后经济增长的龙头地位。池田借鉴了某位著名劳动经济学家的观点,承诺让全体日本人富起来。他在1960年12月出台了“收入倍增计划”,有意识地将国民的注意力从宪法问题上转移开。财富的公平分配博得了日本社会党内温和派的支持。池田希望,有了钱,人们会彻底忘掉政治。能干的技术官僚心怀国家福祉,引领日本经济继往开来。他们的存在,确保了自民党统治的国家里一派稳定繁荣的气象。这正是“池田路线”的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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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12 爱惹事的左派工会无外乎两种下场:一是被黑帮缠上,二是在私人企业工会的新制度下日渐式微。在私企,工会承诺将员工视为企业大家庭的子女,加以善待。规模最大的那类公司向员工提供终身雇佣合同,以换取后者的绝对忠诚。所有这一切安排虽常被形容为古老的日本传统,但其实是“池田路线”的组成部分。除此之外,“池田路线”还意味着无休止的大兴土木。举国上下,日本城市与乡村,成了一片大工地,公路、桥梁、水坝造个不停。这对建筑公司及其黑帮附属而言是利好消息,同样受益的还有国土交通省、农林水产省、日本产业界、给乡村选民打开财源的政客以及自民党自己——每个新上马的建筑工程都会带来一笔贿款和献金,令其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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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14 20世纪60年代,日本的实际国民生产总值年均增长10.6%,完成了预期目标。曾经险些将国家撕裂的那些分歧如今仅见于社会边缘:右翼暴徒依然扛着旧战旗,开着广播车巡街,高分贝播放着军队进行曲;学生中的极端激进派在残酷的锄奸过程中斗得你死我活。不过,多数日本人在经过举国繁荣的新时代洗礼后,政治上已经变得很好糊弄了。人们一谈起东京市内拔地而起的仿造埃菲尔铁塔时,骄傲之情便油然而生——话说这座“山寨埃菲尔塔”比实物还要高。1964年,第一列子弹头列车仅用三个半小时,便跑完了东京与大阪之间的路程。这一年,世人齐聚东京,共襄奥运盛会。此时此刻,日本人终于不用再窝里斗,也不再与世界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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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16 完成了使命的池田于奥运会举办当年与世长辞,取而代之的是吉田茂的另一位得意门生佐藤荣作。佐藤是岸信介的亲弟弟‡,他就像个“催眠精灵”(sandman)§那样,在最容易引起争议的问题上也采取了打太极的办法。他的外交政策说来简单得很。佐藤尝言:“每每日本与美国背道而驰,国家就会蒙难;每每两国通力协作,日本就会昌盛。因此,我的方针就是与美国充分合作,确保世界和平。”佐藤满口的和平论调,为此他于1972年被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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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18 * 阿尔伯特·施佩尔为纳粹德国的首席建筑师、军备部长。——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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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20 † “55年体制”虽在法治上维持执政党自民党与在野党日本社会党的两党制,实际上是自民党一党执政。——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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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22 ‡ 岸信介原姓佐藤,他的亲生父亲从岸家入赘到佐藤家,岸信介在中学时才被过继到父亲本家,改姓岸。佐藤荣作是他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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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24 § Sandman是美国的一个古老传说中的精灵,在孩子们的眼睛里撒沙子,带给他们睡眠和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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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29 创造日本:1853-1964 [:1706600911]
1706601930 创造日本:1853-1964 跋 战后时期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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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32 那么,现代日本的故事是否到此就结束了?肯定不是,但我要讲的故事已进入尾声。自1964年以来,日本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因为贪腐倒台;裕仁天皇去世,新天皇即位,年号“平成”;被泡沫经济裹挟的日本大有要买下全世界的势头;宗教恐怖分子在东京制造沙林毒气事件;泡沫经济崩盘。除此之外还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建立于美占期、并于1955年得到巩固的战后秩序依旧如故,其根基虽然出现了裂痕,也显出衰败的迹象,却岿然不倒。只要战后秩序不变,1964年就是近代日本完成兴衰交替的标志性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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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34 一度有迹象表明真正的变化即将来临,1976年冬天就上演了一出重头戏。在此一年前,我来到东京求学,那时依旧能于细微处感受到战争的影响。缺胳膊少腿的退伍老兵穿着白色和服,枯坐在火车站外,用手风琴如泣如诉地拉着伤感的战时小调。路人行色匆匆地从这些大活人跟前经过,仿佛压根不曾留意其存在。他们挥之不去的身影只是飘荡在盛世暖空中的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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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36 20世纪60年代的新宿车站曾是学生集会的热门场所,见证过不少戏剧性“事件”。我目睹人们朝一幅丑化田中角荣的漫画像扔花生。这位前首相当时已身败名裂。“花生”这个词是有来头的:为了拿到购买飞机的合同,从洛克希德公司(Lockheed)收了钱的中间人再将其分给田中等日本政客,“花生”就是他们指代这笔交易的暗语。在幕后活动的主要掮客是战时投机商兼岸信介的狱友儿玉誉士夫。这起丑闻曝光后,一位年轻的色情片男优驾着自己的轻型飞机,撞上了位于东京的洛克希德公司办事处,以示对资本主义腐败的抗议。他临死前穿着神风特工队的军装,留下了“天皇万岁!”这句遗言。历史还真是既有悲剧,也有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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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38 由于卷入了日本媒体报道的“金钱政治”,田中早在两年前就已辞职,但收受贿赂的指控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感到自己被人算计了。毕竟,腐败现象在日本政坛司空见惯,要想办成事,唯有走此渠道。田中不过是用的钱比对手多,比对手更能干罢了。他最终被赶下台,并非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是调查新闻记者给害的。一手促成其下野的,是老对手福田赳夫。福田老谋深算,出身官僚系统,正是福田派的人将洛克希德案的细节捅给了媒体。扳倒田中、将他赶出自民党是为了报复他妄图篡夺自民党大权。即便如此,福田也没能剿灭田中的影响力。田中派即便在首领出走并成为无党派国会议员后,依然控制着自民党,这种状态持续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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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01940 田中极其擅长民粹之道,逢人必握手,热情得过了头,而且敢作敢为;反观福田则是典型的政坛官僚。自从池田与日本国民达成协议,以慷慨的施政来打消他们对政治的关注后,自民党就一直是官僚的天下。他们制定政策,为内阁大臣起草议会演讲稿,任职届满后依然在自民党党内保有一席之地。政客的职责是运作好“猪肉桶”(pork barrel)*,确保自民党的执政地位不动摇。党内的派系之争使得没有一位政客能够脱颖而出,只手遮天。然而,田中凭借自己过人的政治天赋和大手笔的利益勾兑,差一点就办到了他人不可为之事。他的庇佑令许多人蒙恩于他,以至于这位连中学都肄业的乡下牛贩子之子几乎撼动了技术官僚的主导地位。日本近代史上第一次出现政客向官僚发号施令的局面,结果田中让日本变得更加富有,但腐败程度也更加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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