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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中国进行外交时使用的文字很快便在日本国内传播开来。较早的例子有从江田船山古坟(熊本县)中出土的铁刀上的铭文,以及稻荷山古坟出土的铁剑上的铭文。据说,这些铭文是5世纪时书写的。记录了“获加多支卤大王”(雄略天皇)与其臣下关系的两个铭文,表明文字的使用与王权的结构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据说,《古事记》的基础《帝纪》和《旧辞》于6世纪中叶出现,但这些资料并没有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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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资料急剧增加的情况出现在7世纪后半叶。尤其是用墨在上面书写汉字的木片——木简——的出土数量十分庞大。1988年,在平城京长屋王宅邸遗址的发掘过程中,人们从扔垃圾用的土坑里出土了近5万枚木简,从南北的长大土坑中出土了大约10万枚木简。除此之外,在藤原宫、平城宫等地也出土了大量的木简。以都城为中心出土的大量木简表明,7世纪后半叶基本上已经成形的律令制国家,试图朝着基于文书来治理国家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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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定国家之根本的律令本身就是用文字书写而成的,而且必须有明文规定。律令是由禁止事项以及罚则的“律”和必行之事“令”构成的。其内容不易记忆,只听一遍很能立即理解其主旨。只有将律令写成文字,人们才有可能看到全文,并根据不同的情况,决定适用的条款。此时中国早已有了律令,日本人以此为范本,考虑日本的国情之后,重新加以改订,便形成了日本古代的律令。但为了使写成文字的法规能够成为国家的基本法,统治阶层内部就必须有一定数量的能够读写文字(即汉字)的知识分子。而且,人们还必须相信,将来能够读写文字的人不限于统治阶层,还能广泛地出现在其他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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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文书进行国家统治的律令制国家,不仅相信文字普及的可能性,而且还试图让可能成为现实。数量庞大的木简大致可分为文书木简和付札木简两种,前者是官僚们联络事务的记录,后者是系在进贡物品上的。无论哪一种木简,都是用来管理和运营与国家事务相关的人与物的。其数量之庞大说明了试图确立文书体制的统治阶层及其周边人们的强烈愿望。此前从未接触过文字的大多数人不得不阅读、书写外来的汉字,并试图理解汉字的意思。人们对此倾注了极大的智慧。或许也出现了诸多的失败、错误和不适应的情况,但一旦以文书为基础的国家运营机制开始启动,其势头是不可阻挡的。人们使用外来的汉字书写日语,为了使这种书写方式合理有效,人们费尽了心思,由此,文书体制便深入广泛地固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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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简的日语表达方式中,对于物品名称的表达,一是用汉字表音,一是用汉字表意,这是最显而易见的表达技巧。用汉字表音的情况如,“伊加”(いか,墨鱼)、“伊委之”(いわし,沙丁鱼)、“佐米”(さめ,鲨鱼)、“乃利”(のり,海苔)等[1];用汉字表意的情况有,“年鱼”(あゆ,鲇鱼)、“鲭”(さば,鲭鱼)、“水母”(くらげ,水母)、“紫菜”(むらさきのり,紫菜)、“小豆”(あずき,赤豆)等。能够掌握如此技巧的人仅限于通晓汉字、汉文的极少数知识分子和渡来人。其他人通过亲身接触这些书写的文字,逐渐熟悉了这种用汉字书写日语的方式。这些汉字本来是由中国人创造来书写汉语的,就这样渐渐地为日语所吸收,成为日本人书写日语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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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种情况看,我们或许可以说,古代日本人借用或转用中国的汉字,在他们书写日语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当我们仔细观察在平假名和片假名出现之前,只使用密密麻麻的汉字书写的木简和《古事记》与《万叶集》时,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为了解决用汉字记录日语的难题,古代人付出了长期的、各式各样的努力和艰辛。我们深深感受到,文字的借用或转用,是集体的智慧和训练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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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古代日本人来说,只是借用或转用汉字、熟练地使用汉字还不够,汉字的价值还要更大。汉字对应的是中国这个值得学习的国家的文化和制度,汉字作为文化力量,它达到的精神高度也是值得学习的。这完全超越了汉字作为有用的、便利的工具的层面,汉字本身就散发着文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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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散发出文化光芒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抄经的工作。7世纪后半叶到8世纪,抄经事业在国家的倡导下十分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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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律令制国家为普及佛教而大力提倡建造佛寺、佛像。与此同时,也下大力提倡诵读和抄写佛典。让我们按纪年的方式来看:首先在673年,飞鸟的川原寺展开抄写“一切经”[2]的工作;接着在694年,人们完成了抄写一百部《金光明经》的工作,并将它分送到各个地区;进入8世纪,抄经的工作逐渐繁盛,成为与建造东大寺、国分寺(国分尼寺)并驾齐驱的国家重大项目。由于抄经需要纸,7世纪时纸的产量急剧增加。在7世纪和8世纪时,生产出来的纸张大部分都用在抄写经典上。710—772年,仅抄写“一切经”的次数就高达17次。抄写卷数庞大经典的情况还有712—728年长屋王发愿抄写《大般若经》的事情,总共抄写了60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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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一彦在《日本古代社会与佛教》一书中对上述抄经的盛况做了如下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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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和熟读经典、理解其内容相比,抄写其文字(抄经)或朗读经典(读经、诵经)更加受到重视。实际上,古代的抄经工作十分活跃,在国家层面和民众层面都很流行,就像是一股潮流……人们用抄经行为本身去寻求宗教的意义。人们并不是为了熟读经典而抄写它的。书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之心……此外,读经、诵经也完全一样,与其说人们是想理解所读文章的内容,不如说朗读行为本身就是信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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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古代社会与佛教》,吉川弘文馆,第231—2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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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抄录汉字这一点上,抄经可以说是与在木片(木简)上写字以及抄录《古事记》相似的行为。但是,抄经并不是使用汉字来记录日语,也不是借用或转用汉字来书写日语,而是将用汉文写成的经文原封不动地抄写到其他纸上。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模仿行为。用汉字一模一样地抄写原作的汉文,而非利用汉字书写日语,这就是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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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7—8世纪的日本社会里,人们策划并实施了这种作为国家重大项目的模仿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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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封不动地抄写汉字或汉文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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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用汉字写成的汉文本身就具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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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回溯,我们来思考一下文字从其他国家进入没有文字的民族国家时的情况。文字传入之初,这个民族可能甚至都不了解文字表达了话语。纵横交错的线自上而下,看上去可能就像是富有动感的奇妙图案一般。当人们习惯了这个形状,发现同一形状出现多次,就会思考同一形状的背后是不是隐含着相同的意思。人们推论,话语的声音和意思之间的关系,也存在于文字和意思之间。于是,话语和文字就结合在一起。人们了解到,话语除了声音外,还有文字。文字表达了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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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了解一定伴随着惊讶。三根竖线组合而成的“川”字表达了水从高处向低处或缓或急地流动的样子。此外,向左撇的一个斜线和向右捺的一个斜线在上方相交构成的“人”字表达了在田野里劳动、在都城执掌政务的双脚行走的男女老少。像这样,对不了解文字的人来说,竖、横、斜的几根线构成的图形与所有东西的形象都能结合起来,这是多么令人头晕目眩。三根线的“川”字与生活中的水流既有相似,又有不同——人们印象中的水流是一旦泛滥起来就会给生活带来危险的存在。两根线斜向相交构成的“人”字与具有喜怒哀乐情感的、过着日常生活的理性动物之间,也是相似又不同的。这种表达似像非像的线条的图形陆续出现。这就是汉字。为什么会是这样?开始理解汉字背后的事物的人们,紧盯着由线组成的图形,肯定感到遇见了奇妙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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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言灵思想——话语中蕴藏着不可思议的灵力的思想。古代人相信灵是流动的、易变的,可以隐藏于任何事物之中,所以,灵隐藏在话语之中再正常不过了。如果考虑到灵信仰的远古性,言灵信仰一定在汉字传入日本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人们相信,祈祷的话语中蕴含着灵威,如果诚心诚意地说话,话语中蕴含的灵威就会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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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话语中可以感受到灵威,这是古代人共同拥有的感受。在接受汉字的过程中,汉字与事物的形象结合在一起,这一灵威又重新被人们唤醒,起到崭新的作用。话语的声音瞬时便消失了,但记录了话语的文字却不会消失。如果说这种文字中蕴藏着灵威的话,那么这个灵威不仅具有持续性,而且文字中还散发着灵的光芒。这可以说是以文字为机缘的新言灵信仰的形式。当线的形状和似像非像的形象结合起来时,形状和形象之间会深深嵌入相信言灵的共同感受。人们会将汉字推向神灵的地位。究竟是汉字吸纳了事物的形象,还是事物的形象吸纳了汉字、附在汉字之上?这难以判断。但毫无疑问,在人们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过程中,对灵的信仰的感知力和想象力都发生了作用。由此,人们赋予文字以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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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阅读、书写汉字的行为,是无法与对灵的感知力和想象力截然分开的。熟悉汉字、利用汉字、将汉字用于书写日语的过程,虽然远离信仰上的感知力和想象力,是客观而实用的,但是,人们还是远远没有完全将汉字看作一种手段或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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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抄经行为不仅由尊崇汉字的感情支撑,而且加深了这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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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抄经过程中,不仅所抄写的汉字是尊崇的对象,用汉字写成的也是不平凡的经文,这种想法使得眼前的汉字更加熠熠生辉。从当时的教养水平来说,要想理解经文的内容可能是非常困难的。尽管不了解内容,但人们认为经文里面写的都是重要的东西,是崇高的东西。从多多少少对中国文明和佛教有一点了解的人的言谈之中,或者从小心翼翼地对待文书的人的态度当中,人们都不知不觉地感知到这些。竖线、横线、斜线的形状背后隐藏着某种严肃、庄严的东西——当人们有如此感受时,眼前的汉字就变得更加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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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抄写这种不平凡的汉字时,面对着抄写台的人的身体和拿笔的手,都会产生一种紧张感,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们认为汉字和经文的灵力会转移到书写人的身体中和手上。而灵力转移正是抄经者的愿望所在。尽管人们不大清楚一个个汉字的读法和意思,也无法很好地理解罗列的汉字所表达的思想和意义,但在集中精力抄经的过程中,汉字和经文中蕴含着的庄严灵力会附着在各个抄经者的身上和心中。对此,人们有着切身的体会。在7世纪后半叶至8世纪,这种切身体会是一种集体幻想,支撑着抄经这一国家重大项目。吉田一彦所说的“人们用抄经行为本身去寻求宗教的意义……书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之心”从另一个角度叙述了集体幻想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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