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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这是清少纳言及其身边的女房们共同生活的世界。但是,唯有清少纳言关注到这个世界里充满情趣的事情,其身边的女房们对此却毫不关心。作为创作者,清少纳言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从“这又是非常有趣的事”的表述来看,清少纳言好像并没有拘泥于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不同。在包容自己和他人之间不同的感受性的同时,女房集体和贵族社会又超越了这种差异性,相信共同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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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在共同性之中包含着差异性的情况使得《枕草子》成为一部开放的、明朗的作品。挂在胡枝子上的露珠掉落,花枝变轻之后,低垂的枝头自然会向上跃起。清少纳言说,其他人可能不会发觉其中的趣味。但是,如果自己将这个有趣的景象写下来的话,她相信,读到这一段文字的女房们会理解其中的趣味的。因为,这个乐趣没有超出风雅的美学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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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仅是第124段文章,在整部《枕草子》中,对生活于同一个世界里的读者的信赖是作品的基础。从作者的认识的角度来说,所谓大家的文学、在人们的共同支持下形成的文学,就是让“大家”都理解的文学。而且对读者的信赖,与对连接作者和读者的文字的信赖是相通的。如果没有对读者的信赖和对文字的信赖,就不存在开放、明朗的《枕草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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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申一遍,在创作和阅读《枕草子》的贵族社会里,贯穿于《古今和歌集》和《伊势物语》中的风雅的美学传统被继承了下来。在这个传统的基础上,《枕草子》迈向更加广阔的文学表达的世界,这是《枕草子》的历史功绩。如果说《古今和歌集》用31个音节的和歌表达了风雅的审美意识,《伊势物语》以“歌物语”的形式表达了风流的主题的话,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枕草子》将这种审美意识和风流主题扩展到运用散文的形式,使之更加细致的境界——用类联想、随想、回想的形式呈现四季的变化、社会的真情和复杂的人类心理。清少纳言运用和歌和“歌物语”中没有的、充满理智的语言,描绘出四季变化的魅力、人类行为的多样性以及情感的波动。语言与自然相结合,与社会相结合,与心理相结合,表达出自然的景象、社会的风情和真实的人情,这是和歌和“歌物语”中从未触及过的。在主题、文体以及文章的结构方法方面都没有先例可循的情况下,这种创作行为充满了紧张和犹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清少纳言一定具有这样一种自信:贵族社会里的风雅的美学,与自己用简洁的散文表达出的四季之美和人世的乐趣,会产生共鸣。《枕草子》的开放和明朗应该就是清少纳言这种创作意识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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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还必须指出,《枕草子》中还出现了阶级意识,这是风雅的美学难以涵盖的。《枕草子》对偶尔登场的下层民众的蔑视描写,引起我们的注意。虽说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但我们也很难一下子理解。下面引用的第117段应该具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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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酸的事物。六七月间的正午时分,赶着瘦骨嶙峋的牛拉着的脏兮兮的车,嘎吱嘎吱走过的人。虽然没有下雨,却用草席加了个顶篷的车。严寒或酷暑时节,打扮十分粗鄙的、背着孩子的低贱女人。上了年纪的乞丐。雨中又黑又脏的木板顶的小房子。倾盆大雨时,骑在小马上,走在队伍前列的人。冬天也就罢了,夏天时,浑身上下雨和汗交织在一起,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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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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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作者以独特的表达形式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形式。所以,社会生活中的价值观并不是毫无变化地直接融入散文世界的。社会生活的价值观先为作者所接受,为作者的价值意识所浸染,然后才会呈现在文学的世界里。将社会生活中的强者弱化,或将社会上的弱者描绘成有价值的人的情况也不罕见。这就体现出散文所具有的人性化的一面。但是,在第117段文章中,清少纳言没有摆脱社会中的价值观。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即便是聪明伶俐的清少纳言也很难将贵族社会的阶级意识当成客观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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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下层民众的境遇没有同情心、不会产生共鸣,这是女房集体和贵族社会的共同意识。从真实地反映了这种共同意识的角度来说,《枕草子》也是一部“大家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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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草子》是生活在贵族社会大背景下的宫中的女性运用开放的、明朗的、带有评判性的笔调描绘其见闻和思想的作品。与此相对,《源氏物语》是由同样生活在贵族社会大背景下的紫式部,按照时间发展的顺序创作出的一部宏大的物语。紫式部在继承风雅的美学的基础上,运用其丰富的想象力,描绘了理想化的男女编织出的爱情、荣华、计谋、嫉妒、罪责、绝望和死亡。《源氏物语》有54帖,是一部长篇物语。物语的前四分之三部分的主人公是光源氏,后四分之一部分则以薰大将和匂宫为中心,描写了光源氏死后的故事。前四分之三还可以再一分为二,从第1帖“桐壶”至第33帖“藤里叶”为第一部;第34帖“若菜 上”至第41帖“幻”为第二部;此后的后四分之一部分,即从第42帖“匂宫”至第54帖“梦浮桥”为第三部。这是现在广为人知的划分《源氏物语》的方法。第一部与第二部的划分,以光源氏登上权力和荣华的顶峰为界,此后,光源氏在各种不如意和深深的苦恼之中,走向死亡的悲剧性的晚年为第二部。在第三部中,光源氏死后,出场人物和舞台背景都发生了变化,阴郁、沉闷的新的悲剧呈现在人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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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源氏是桐壶帝的二皇子,他处于物语的中心地位,被描绘成一位理想化的、完美的男子。其出身之高贵自不待言,他的姿容光辉照人,智力、才华出众,风流成性,许多女性为之心动。不仅如此,即便夹杂在许多人中间,光源氏都能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他能否被称为风雅美学的完美代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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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方面,源氏被塑造成一个无可挑剔的形象,但是,在道德方面,他就不那么完美了。尤其在构成物语主干的男女恋爱关系方面,源氏的言谈举止异于常人,甚至可以用奇特或异样来形容。特别是在青年时期,源氏的异于常人之处十分突出。举例来说,源氏的终生伴侣紫上还只有10岁的时候,照顾她的尼君去世,她要回到生父的家里。源氏害怕这样一来就无法见到她了,于是,他强行将紫上带到自己的家里。下面我们引用这部分的内容。文中出现的少纳言是紫上的乳母,她根本没有想到源氏会强行带走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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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敲门后,一个不知情的人开了门,将车子让进院子。侍从惟光敲打侧门,咳嗽了几声。少纳言听见后,走了出来。惟光说:“源氏来了。”少纳言说:“紫上正在睡觉呢,为何如此三更半夜光临此处呀?”她以为是顺路来的。源氏说道:“听说她要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在那之前我想跟她聊一聊。”少纳言笑着问:“您想说什么事呢?她要是能够回答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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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源氏已经进到房间里,所以少纳言十分为难,说:“老女房们睡觉的姿势甚是不雅。”源氏说:“她还没有醒吧。我把她叫起来。已是早上下霜的时间,她还在睡觉,真是……”说完,便走进房间。少纳言无法阻拦他。源氏抱起正在安然入睡的紫上。紫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以为是父亲接她来了。源氏抚摸着紫上的头发,为她顺了顺头发,说:“我们走吧。你父亲派我接你来了。”紫上发现抱她的不是父亲,大吃一惊,露出害怕的神情。源氏说:“我来跟你父亲来是一样的。”说完,便把紫上抱了出来。惟光和少纳言问道:“您这是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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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说:“我之前说过我不可能经常到这里来,所以打算把她安排到一个方便的地方。没想到她的父亲要把她接回自己的家里。那样的话,我就更不方便了,所以现在来接她。你们当中来一个人跟我一起走。”听罢此言,少纳言慌忙说道:“今天不行。紫上的父亲来了的话,我该怎么说呢。如果随着时间流逝,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倒是可行的。但是,这是前途未卜的事,侍女们也会感到很为难的。”源氏说:“知道了。这样的话,你们之后跟来就行。”说完,让车子到近前来。侍女们不知所措。紫上也不明就里,抽泣了起来。少纳言无法阻止他,只好拿着昨晚缝制的紫上的和服,自己也收拾了一下,坐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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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源氏物语 一》,第192—1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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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引用了这么长的一段文字,实际看到了源氏的行为是多么强势,确认了紫式部的叙述是多么细腻。源氏的行为超乎常人的想象,不仅让紫上的乳母和女房们目瞪口呆,而且连源氏自己的侍从也大吃一惊。作者(紫式部)极其冷静客观地描绘了这个情景。这个情景描绘得十分细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细致描绘的引导下,读者忘记了源氏行为的异常,屏息往下阅读。这就是阅读物语的妙趣所在。从当时的社会意识、普通人的伦理意识来说,源氏的行为举止绝非值得赞扬的,但通过细致的描写、逼真的叙述,理想化了的男性青春时期的果敢和风流精神喷涌而出,成为当事人内在的性格,更进一步说,融入物语的巨大洪流之中。但源氏从紫上的父亲手中夺走紫上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源氏和紫上的恋爱关系是在源氏强行带走紫上的基础上开始的,这为此后两人的关系投下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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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引文中呈现出的客观、细致的叙述超越了物语和散文的形式之别,使我们想起《枕草子》中的描写。如果说《源氏物语》是情感的文学,那么《枕草子》就是理智的文学;如果说《源氏物语》是“哀”的文学,那么《枕草子》就是“好笑”的文学——许多人都这样将两者对立起来进行思考。但从准确、细腻地记述事物这个最基本的写作手法层面来说,二者是一致的。在汉字和假名混合书写的方式出现大约100年之后,这两部文学杰作问世了。这显示出贵族社会经过100年的文学熏陶,人们已经能从准确、细腻的表现手法中感受到乐趣。清少纳言和紫式部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并通过作品将这种乐趣呈现了出来。《枕草子》也好,《源氏物语》也罢,当作者关注细节并认真地描绘它们时,她们就从写作中感受到了一种新鲜的喜悦之情。她们走的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运用了社会上所认可的、已定型的汉字假名混合的形式进行创作。通过她们的创作,我们可以感受到她们使用未有人用过的表达方式时的喜悦之情。对平安时代中期的、与她们同时代的读者来说,阅读两位作家的作品也能产生相同的新鲜的喜悦之情。正是通过这种形式,平安文学的两部代表作开拓了文学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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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话题回到光源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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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行带走紫上时,源氏18岁。前面我们说过,源氏出人意料的行为是其青春时期生命力的张扬和冒险精神的爆发。除了这个行为外,年轻时,源氏还对好几位女性采取过异于常人的行为。例如,源氏偷窥已为人妻的年轻的空蝉与露出肌肤的女子轩端荻下围棋时的情景。这天晚上,他悄悄地潜入空蝉的寝室。空蝉有所察觉,脱掉薄薄的小褂,逃走了。源氏向睡在一旁的轩端荻示爱,与她共享鱼水之欢。然后,他带着空蝉脱掉的薄小褂回去了。第二天清晨,他给空蝉送来和歌,却没有向轩端荻赠歌。此外,源氏与不知来历的夕颜交往,最终两人的交往以夕颜突然离世而告终。还有,源氏与丑女末摘花和风流的老年女子源典侍的交往也非同寻常。这些场景中涌现出的奇特的情欲冲动,既不可思议又令人毛骨悚然。与此同时,这些场景又让人感受到作者的这样一个目的,即试图全景式地展现集智慧和才艺于一身的、容貌出众的男子,与各式各样的女子之间产生的恋情。平安时代的物语文学具有很强的贵族社会娱乐工具的性质,《源氏物语》绝没有无视这样的社会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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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故事的发展,作品逐渐超越了娱乐性,生存的痛苦和悲哀的色彩越发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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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典型意义的充满苦闷气息的恋情出现在源氏与藤壶之间。在源氏的母亲桐壶女御死后,源氏的父亲桐壶帝迎娶了藤壶,封她为后。对源氏来说,她相当于继母。藤壶的身上有着源氏生母的影子,这极大地吸引了源氏。于是,作品呈现出悲剧性的结构:父与子爱上同一个女子。源氏难以抑制内心的情感,最终与藤壶私通,藤壶则怀上了源氏的孩子。藤壶认为这是命运在作怪,接受了这一痛苦。这种罪恶感也感染了源氏。源氏承受着内心萌动的恋慕之情和罪恶感的折磨,一步一步地陷入苦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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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作者并没有事无巨细地、客观地描写这个过程。作品并没有详细叙述两人私通的现场。具体的性描写与风雅美学是不相容的。即便在此前的描写风流故事的《伊势物语》中,作者也没有直接描写性行为。对源氏与藤壶的私通行为的描写也仅仅止于模模糊糊的、似有还无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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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对藤壶来说,还是对源氏来说,私通行为具有很沉重的意义,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它的沉重在于让坠入爱河之中的两人苦恼、不安、悲哀和悔恨。在这里,紫式部运用了追寻内心活动变化的情绪化的语言,而不是客观地深入事件细节的理智性的语言。下面,我们引用一段极为情绪化的描写。两人第一次密会后不久,藤壶患病,回到娘家。源氏来到其娘家,再次与藤壶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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