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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读一遍刚刚引用的开篇部分。“诸行无常”“盛者必衰”“骄奢者”“横暴者必将覆亡”延续下来的这些词句,乍一看,形成了流畅的节奏。顺着这样的前文,紧接着列举了“骄奢者”“横暴者”衰落灭亡的例子——中国的赵高等权臣,日本的平将门等乱臣、反臣,最后列举了最为显著的实例“六波罗入道相国、前太政大臣平清盛公”。这种故事展开方式看似非常自然。然而,真的是这样吗?佛教的无常观与清盛甚至平家一门的荣辱兴衰,真的像文中说的那样能自然地联系到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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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行无常”与“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并称“三法印”(佛教的三项根本准则),是构成佛教根本理念的语言之一,意为世间万物皆在刹那间迁流变异、无一常住不变。而顿悟世间万物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之中,是佛教的根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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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者必衰”又作何解呢?我们不能说“盛者必衰”是构成佛教根本理念的语言。虽说气势盛者必会衰落,但因其过多涉足政治社会,若说“盛者必衰”是宗教语言未免有些牵强。我们或许可以说“盛者必衰”恰好说中了政治社会的真实状况,但却无法将它当作宗教语言。“盛者必衰”与“诸行无常”前后对仗,出现在“婆罗双树之花色”后面,从文章表达的角度抹去了“盛者必衰”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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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与佛教的关联,“盛者必衰”仅是“诸行无常”的一个小侧面。“诸行无常”包含了自然界与人类世界的一切变化、生灭,看透了天体、天候、气象的变化,季节的变迁,山川草木的变化与生灭,人间的生老病死,家的变化,村庄的变化,社会的盛衰,时代的进步与后退,等等。如果说“诸行无常”是一句升华成抽象原理的语言,那么“盛者必衰”是将这一原理应用于政治支配层,将有势之士必将迎来的衰亡和佛教的世界观联系起来的语言。“横暴者必将覆亡”及其后面的文字,无非是将宗教与政治相连的“盛者必衰”引导至政治方面,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进行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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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教理念与政治世界的权力兴亡间建立起关联后,话题转至具体的政治事件上。首先列举了中国的反叛者们,紧接着是日本反叛者的名字,令人注目的平清盛和他的家族最后登场。就如《平家物语》的名字所指的那样,平家一出现,故事便直奔主题,娓娓道出一门的荣辱兴衰。平家一门以前只不过是律令制度下的一个地方官家族,父亲忠盛时期被允许登殿议事,到了儿子清盛这一代才逐渐走上了荣华之路。故事以政治世界为舞台,描写了平家一门的命运——华丽登场极尽荣华之后又急速衰落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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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故事开头为什么要摆出“诸行无常”这个佛教原理呢?佛教的无常观与平家一门的政治兴亡有着怎样的关系呢?我们有必要重新追问、思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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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解释了“诸行无常”这一原理可以作为一个主流,那么它的一个支流朝着“盛者必衰”的方向流去,权力政治也从此处开始逐渐走向反叛和灭亡。我不打算向《平家物语》的作者深究佛教语言“诸行无常”的含义,也没有与佛教思想对立的意思。佛教的无常观,虽包容着整个故事,但并没有将故事引向宗教,而是赋予故事一个文学性的、统一的思想情调。从真正的佛教信仰、佛道修行的立场来看,这里用到的佛教思想成了文学上的权宜之计;但从故事的结构来看,用佛教的无常观来包容整个故事,是呼应时代思潮的独创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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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日本文学的心性中深刻地融入了佛教的无常观。《万叶集》与佛教的关联较少,仅有大伴旅人创作的几首和歌能多多少少体现佛教思想。虽然如此,占了歌集内容大部分的四季之歌、相闻歌、挽歌体现了季节的变化、恋爱的喜悦与苦闷、死亡的悲伤,这些表现主题与佛教的无常观是匹配的。与其说《万叶集》与佛教的关联较少,是因为匹配的程度不高,不如说是因为当时的佛教状况。当时佛教的活动主体是建造寺庙、雕刻佛像、抄写经书,在思想层面没能超出镇护国家观念的范畴。从当时的佛教中,很难找出能够融入文学表现中的情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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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初期的最澄、空海的佛教思想也并没有明显地缩短佛教与文学的距离。《日本灵异记》中的现世利益之说虽扩大了话题的范围,但并不具有提高文学质量的力量。但即便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国家佛教不同,佛教作为与个人的生存方式、利害、生死相关的理念,甚至说是思想,在社会中广为流传,这是不争的事实。到了平安中期,净土思想已经初具规模并展现了高涨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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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假名文字的成立,平安朝文学开花结果,无论是和歌也好,物语也好,日记也好,都逐渐加深了与佛教思想的关联。建筑、雕刻、绘画等领域引入净土思想,诞生了很多豪华优美的名作。同时,在文学的世界里,净土思想为故事增添了典雅的色彩,如《源氏物语》六条院中春夏秋冬的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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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净土思想相比,佛教的无常观与王朝文学的情绪有着更深的渊源。贵族世界的“雅”,即使表面上呈现出华丽、明朗、堂堂正正的姿态,但其面纱下一定会与寂寞、悲伤、黑暗交织在一起。“雅”的美学凝视着寂寞、悲伤、黑暗,并因深入其中而使美学意识得到了进一步打磨。歌集作品,经过了从《万叶集》到《古今和歌集》的过程,正朝着平安中期的私家集、敕撰和歌集方向发展。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四季和歌还是恋歌,都朝着吟咏季节变迁引发的寂寞,朝着吟咏不如意的恋慕之心的方向发展,抒情的质量也在不断加深。我们试着比较一下《伊势物语》与《源氏物语》,虽说两部都是以恋爱的苦闷、恋慕之不可思议为主题的作品,《伊势物语》保持着轻松明朗的气氛,而《源氏物语》却被阴暗沉闷的气息所笼罩。《源氏物语》中频繁出现“可怜”“虚幻”这样的词语,这些形容词流露出的心情与佛教无常观的距离并不遥远。也许我们可以再进一步地说,佛教,通过佛寺、佛像和佛画,带来现世利益的咒法祈祷,净土往生的仪式,民间传说等,逐渐渗透到社会中;佛教的无常观,随着末法观渗透人心,这些赋予了“可怜”“虚幻”以宗教的内涵。与《伊势物语》等其他更早的物语作品相比,《源氏物语》可以说是一部宗教性贯穿整个故事的物语作品;“可怜”“虚幻”所描述的心情,可以说在“雅”之美学与佛教之无常观相接的地方不断地深化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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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以这样的传统为基础,明确地将其对象化,并将这个传统当成文学方法,有意识地灵活运用。这便是《平家物语》开篇的一节所用到的手法,也可以说是以无常观为基调的整个作品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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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回到《平家物语》的开篇之处,印度的“祇园精舍之钟”生“诸行无常之响”,“婆罗双树之花”暗示着“盛者必衰之势”。在印度的佛教传说中,“祇园精舍之钟”是特别的、神秘的钟,“婆罗双树之花”是特别的、神秘的花。然而对于《平家物语》的听众来说,听到“祇园精舍之钟”“婆罗双树之花”的时候,对于钟声和花的特别感觉和佛教传说中的不同。佛教传说中的钟声是病入膏肓的高僧弥留之际独自响起的钟声,花是佛祖释迦涅槃之际黯然失色的花,而《平家物语》的钟声和花,因其来自佛教的发源地而让人们感到特别。宝贵的来自异国的钟声和异国的花朵,与身边的钟声、身边的花朵一样,倾诉着世间的无常,宣告着荣光的虚无,黯然失色。当我们理解了开篇的这两句对仗后,佛教的无常观与王朝的“可怜”“虚幻”的情绪便非常自然地融为一体,同时,这种融为一体的无常思想必然让我们感到一种仿佛能覆盖遥远的印度大地一般,广阔无垠的情调。“诸行无常”这一佛教原理,并不是因为在宗教乃至思想方面不断被探索内涵、打磨理论、挖掘深层意义而出现的,而是因其具备与传统美学意识的关联,作为广泛统合现实世界的文学情调而登上历史舞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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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宗教理念与王朝美学意识融合而生的独特的无常观,要想作为统合现实的文学情调发挥作用,现实本身必须是无常世界的映射,这一点毋庸置疑。明朗的、幸福的、充满生命力的世界与无常观是不相符的。《平家物语》中讲述的事情发生在被称为乱世、末法之世的时期,可以说这正是一个适合用无常观作为文学情调编织故事的时代。因为乱世、末法之世,无常观抓住了人们的心理,成了在社会中暗流涌动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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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乱世是武士特别活跃、特别显眼的时代。《今昔物语集》中收录了很多关于打破传统的新武士与武家社会人际关系的民间故事。自保元平治之乱后,武士的力量成长为能撼动社会的政治势力,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在那之后20年的源平合战中,两大势力武装斗争的胜败,具有改变历史前进方向的社会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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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正是关于那场斗争的故事,描写了与斗争相关的种种事情,并讲述了平家的灭亡。作品中战斗的场面随处可见,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大大小小的武将们令人惊叹的活跃表现,作品的主旨却并不在此。书中虽然夹杂了赌上性命的拼死一搏、血腥的杀戮与迫害的小故事,但整个作品是朝着平家一门走向灭亡的大方向发展的。以无常观为主轴的文学构想,将战斗及围绕战斗的种种都定位在主体构图之中。正因如此,武士的存在与行动才能称得上是乱世、末法之世的典型,其走向灭亡的姿态才足以成为世事无常之态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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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家繁荣、鼎盛的时候,平清盛官至从一位太政大臣,且是皇室的外戚,独揽大权。然而,在第六卷中清盛却溘然长逝,这是平家走向灭亡的第一步。其情景如下文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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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道相国平常虽要强,但此刻受尽病痛折磨,已是极度痛苦,他强撑病体,叹息道:“自保元、平治以来,吾数度扫灭朝敌,恩赏殊异,又忝为天皇外祖,官至太政大臣,控天下于股掌,泽荣华于子孙,现世更有何求?唯所恨者,不见伊豆国流人、前右兵卫佐赖朝之首级,此莫大遗恨也!吾身故之后,堂塔不需建,祭奉无须供,只愿早遣大军平叛,斩赖朝首级,悬吾墓上,此即上好祭奠。凡吾子孙者,宜体是心,勿敢懈。”可叹入道公临终之际,仍不思忏悔,依然杀机深沉,当真是恶稔罪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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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二月四日,入道相国已病入膏肓,一切疗法都徒劳无用。侍从们只好用水泼湿木板,让入道公卧于其上,仍然不能稍解其热。入道公挣扎了一阵,只感闷绝难当,一口气上不来,就此一瞑不视。讣告发出后,来吊唁者络绎不绝,车马往来之声,震耳欲聋……同月七日,入道公遗体于爱宕火葬,骨灰悬于圆实法眼颈下,送至摄津国经岛奉纳。扬名日本,威震六十六国之权臣,至此亦不过成一阵青烟,飘散于帝都天空。他的骨灰虽暂奉于经岛,但日久天长,终将与海滨泥沙混杂,归于尘土,寂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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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409—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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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分内容中,虽然不知有多少是遵循了事实,但我们可以推测,这部分的创作应该源自相关人士的真实见闻。清盛的突然离世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传闻在真实见闻的基础上添枝加叶,一传十、十传百地不断扩散开来。当时是一个深信生灵与死灵作祟的时代。这种传闻恐怕是在不同寻常的离世情景中夹杂了敬畏与恶意,又交织了迷信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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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这部分故事夹杂着事实与传闻的叙述,作为对一个家族统帅之死的描写,作为文学性的诸事无常的表现,创造出了缓急自在、无可置疑的文章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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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尽富贵荣华的清盛在临终的床榻上,他所希望的无论是权力地位还是名誉都已得到了,唯一让他心里放不下的是,没能取下赖朝的首级。他嘱咐后人要将赖朝的首级取下并挂在自己的墓前。成功跻身贵族阶层并攀至顶点的清盛,临终时武士之魂、武士之根犹在。家族与家族的斗争是以取下大将首级来定输赢的,这是武士之道。清盛在临死前,不,即使是死后,也要努力践行武士之道,生是武士,死亦是武士!将对方大将的首级挂在墓前,光是想象的画面就够血腥了。但透过这种血腥,才能表现武士真正的存在意义,即使在临终之时,清盛也没想躲避这种血腥。不躲避,甚至坚持用武力打倒敌人的目标,此处仿佛诉说着一个家族的统帅应有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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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为家族统帅的清盛,却没能战胜病魔,因发烧而荒唐离世。清盛死后,吊唁的车马络绎不绝,这证明了清盛、平家一门权势的强大。前来吊唁的人中,不乏对清盛或对平家心存不满、愤怒、怨恨之人,但他们还是愿意承认平家的力量,甘愿在其庇护下生存下去。清盛之权势、平家之权势也是得到了这些人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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