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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盛死后的第三天,其遗体被送去火葬。这时也许也有很多人参加葬礼,但文中没有提及,仅出现了运送骨灰的僧人圆实法眼的名字。从“车马往来之声,震耳欲聋”的热闹吊唁,到“亦不过成一阵青烟,飘散于帝都天空”的凄凉火葬景象,是鲜明的场景转换。与家族及身边人断了联系的清盛、郁郁而终的清盛,不得不化为海边的细沙、无形的泥土。这里让开篇诗句“骄奢者绝难长久,宛如春夜梦幻;横暴者必将覆亡,仿佛风前尘埃”化为具体的景象,清晰地浮现出来。至此,清盛的一生伴着寒冷的无常之风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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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平家随着每卷内容的发展慢慢走向灭亡,故事变得更加无常。其中,在第七卷末尾,无常文学的表现上升到了一个新台阶。那是平家一族火烧福原(现神户市)大内,逃往濑户内海的场面。此处日语原文以七五调为主体的音律和对仗结构表达,可谓惊心动魄,让人禁不住想出声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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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一把火将福原大内焚荡无遗。自注上而下,皆舍陆登船。弃别福原,虽不像离京那样难舍,但众人心中仍有些依恋。薄暮时渔翁烧藻所冒轻烟、清晨时尾上之鹿呦呦鸣叫,还有海涛拍岸声、夜间映于袖上的月影、草丛中的蟋蟀,种种耳闻目睹之物,尽都勾动愁肠,惹人哀思。昨日东关之麓并辔而行,总有十万余骑;今朝西海之浪解缆航船,区区七千余人。云海沉沉,青天垂暮;夕雾隔孤岛,明月浮海上。乘风破浪,日复一日,帝都已山川远隔,如在云外。遥思故土,相对无言,唯有泪洒千行。望那浪上白鸟飞翔,不正是在原某人于隅田川上所询问的“都鸟”么?一想到这鸟名,多少人心头又涌起了思乡之情啊!寿永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平家阖族出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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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平家物语 下》,第116—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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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末尾的“在原某人”当然指的是在原业平。这是一种修辞手法,通过唤起《伊势物语》的旅愁,让没落的平家披上王朝风格的“雅”的外衣,给无常观添置哀愁。音律和对仗表达也是为了体现适合无常事实之情调而做出的选择。“即使是灭亡,也希望它是美好事物”的愿望是讲述之人与听众共同抱有的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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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别福原后,平家彻底走上了灭亡之路。武将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清盛嫡系的最后一个人物六代被斩,至此平家一族不剩一人。洋洋洒洒共十二卷的《平家物语》随着平家的彻底灭亡而结束。第十二卷末尾处文章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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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六代出家后,称为“三位禅师”,在高雄虔诚修行。有人向镰仓殿进谗道:“平家的儿子、文觉坊的弟子,即便剃发,也难剃心啊!”于是镰仓殿频频上奏朝廷,终于迫使朝廷下诏,命判官安藤资兼抓捕六代,押赴关东。又派骏河国住人冈部权守泰纲,在田越河将六代斩首。六代本来在十二岁时就该命绝,一直苟延到三十余岁,全赖长谷观音利生护佑。自此,平家断嗣,子孙用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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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4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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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一族彻底灭亡,没有留下一子一孙,整个故事在确认此事后也落下了帷幕。无论内容还是表现形式,恐怕没有比这种结束方法更符合无常的世界观的了。此后,诸行无常的回声将永远徘徊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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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川芳虎《平氏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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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来佛教的无常观,与日本自古以来待人接物中存在的情绪的无常观融为一体。这独特的无常观包围着《平家物语》并使其具有统一的情调,但文中所讲的事件、异变、行动、人物形象、人际关系并没有一边倒地偏向无常观。上一节我们聚焦平家的灭亡,所引之处多是强调无常的感叹,而将事情生动、具体、写实地表现出来才是《平家物语》整体上采用的叙事方式。在描述武士的动作、心理、人际关系的场面中,这一特色尤为突出。仿佛是在抗拒无常的情调似的,武士们积极果敢地行动,有时甚至表现出不畏死亡的胆识。人物虽被无常观包围,但就像是要冲破这种无常观一样,在各处行动、策划并展开激烈对抗。这正是《平家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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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看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第八卷中“妹尾的最后时刻”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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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中(现在的冈山县西部)人妹尾太郎是平家一方的武士,但在北国战役中被源氏一方生擒,如今置身于木曾义仲的部下仓光三郎之麾下。妹尾虽屈服,但心怀旧主,伺机再为平家一方而战,在义仲大军将行至山阳道时,偶得为义仲引路先行赴故乡备中的机会。妹尾与独子小太郎用计将仓光三郎等30余人的先遣部队全部杀害,并召集近邻杂兵,设塞构防镇守城池,待义仲大军前来。然而,在源氏一方的猛攻下,城池被破,妹尾太郎不得不朝后方逃去,在其背后穷追不舍的是仓光次郎,也是仓光三郎的兄长,仓光三郎被妹尾用计在睡熟之时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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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尾太郎主从三骑,沿板仓河岸逃命。逃到三户山时,撞上了先前在北国生擒过妹尾的仓光次郎。仓光恨极妹尾,心道:“这厮杀我弟弟,今日定要再度活捉了他。”遂拍马越众而出,独自追赶了上去。大概追出一町[2]许,眼瞧就要赶上,便在后头纵声喊道:“妹尾殿下,为何如此仓皇奔逃?身为武士,不觉得可耻么?快掉转回头,与我决一死战吧!”妹尾正打算西渡板仓河,在岸边听见喊声,急忙扭头勒马,准备迎敌。仓光纵马杀来,二马错镫,你来我往,数回合后同时跌下战马。二人皆力大无穷,互相扭住厮打,上下翻滚,最后一齐滚入河中。仓光是个旱鸭子,妹尾却精通水性,在水底掀起仓光的贴身软甲,拔出短刀,连刺三刀,旋即割下仓光首级。上岸后,见自己的坐骑已累得直吐白沫,便换骑仓光之马,继续奔逃。妹尾嫡子小太郎宗康,因不便骑马,只能徒步逃亡。虽然年纪轻轻,才二十二三岁,却由于体肥膘厚连一町路也跑不了,将甲胄装备尽皆弃去后,仍然困于踣道上。父亲太郎抛下儿子狂奔十余町后,突然回头对跟随的郎党道:“吾平素与千万敌接战,但觉四方皆明;现今舍小太郎而去,只感眼前一片黑暗,前途难明。若如此逃回平家,必遭同僚嗤笑:‘妹尾年过六旬,竟还贪生怕死,弃独子于不顾,只管自己逃命。’这等话语,吾承受不起。”郎党道:“休戚与共,死生有命,咱们还是折回去吧。”妹尾道:“正该如此。”遂复返前处。此时小太郎足肿不支,正倒卧路旁喘气。妹尾道:“因汝困滞,父子骨肉,不忍抛弃,索性回来与你一道战死罢了。”小太郎听了,泪流满面,急道:“孩儿此身实是累赘,本该自尽以免拖累父亲大人。如今您若因我而死,孩儿就犯下五逆大罪了!请父亲大人尽速离开吧!”妹尾道:“事已至此,岂有再去之理?”遂于原地歇息。既而追兵大至,今井四郎当先率五十骑冲杀上来。妹尾太郎将残余的七八支箭尽数射出,登时射落五六骑。其后恐小太郎落于敌手,遂拔出太刀,先斩小太郎首级,随即闯入敌阵血战,连斩数人,终为今井四郎所杀。部下郎党亦奋力死战,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不及自刎便遭生擒。然而其伤势过重,当日即不治而亡。主从三人之首级悬于备中国鹭鸶林示众。木曾义仲见后,又心生怜惜,叹道:“唉,如此以一当千之勇士,一朝败亡,至为可惜。当时我若在,定会赦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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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47—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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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生动具体地描写了武士战斗的场面。这些我们虽在前面的《今昔物语集》中看过,然而,《今昔物语集》是12世纪前半期编写的,武士在当时社会里并未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战斗也是零散的,不是大规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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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保元平治之乱后,突然间,战斗的频率变高了,规模也变大了。这种势头在1180—1185年的源平合战中达到了顶点。这场斗争持续了很久,将近5年,东至关东地区、中部地区,西至中国[3]地区、四国地区,不论中央还是地方,人们在生活中经常能看到骑兵、步兵、铠甲、弓箭、刀和矛等。战乱之后40年左右,《平家物语》初见雏形,这期间,人们将战乱爆发之后的所见所闻、身边大大小小各种各样令人不忍直视的凄惨残酷的战斗场面口口相传,代代相承。《平家物语》是这些口头与代际传承的集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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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题为“妹尾的最后时刻”之节,描写了妹尾太郎的动向,该动向非同一般,并不单纯。其中对心理、动作的描写都不是直线,而是波澜曲折的折线。妹尾假装为了源氏处处尽心尽力,在关键时刻却叛变,回归旧主。在逃命之际,他抛下没能跟上的独子狂奔,然而途中如梦初醒,原路折回,这些都是颇有深意的描写。另一方面,从被生擒境遇中解放后的妹尾,他的战斗姿态又是极其勇猛果敢的。《平家物语》能够展现出这么复杂的武士形象,一定是因为战斗场面中武士的种种形象早已为人们看见或听说,如身边之物般熟悉。同时,讲述之人具有高超的手法与技巧,能让听众联想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来。横贯《今昔物语集》与《平家物语》间的100年,人们积累了对武士实际状态的认识,讲述之人创造武士形象的表现手法与技巧也在这100年间达到高度的纯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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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面的引用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人们将强烈的好奇目光投向了武士的战斗场面,努力而仔细地描写当时的具体场景。曾生擒妹尾太郎的仓光次郎,这次反被妹尾杀害,水战技巧的差异是战局逆转的主要原因。当时,在河海里的战争非常普遍,大概人们经常能看到吧。水中战术也是武术的要领之一,恐怕武士们也仔细研究过诱敌至河海之中的战术。“掀起仓光的贴身软甲”等具体描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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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简短的文章中,作者也将妹尾太郎与小太郎的父子关系的特殊之处描写得淋漓尽致,让人印象深刻。年迈的老父亲是个练达的武者,而年纪轻轻的儿子是个身肥体胖的笨重累赘,此处用幽默的手法巧妙地表现出并不罕见的场景。若从远处眺望,应该很难分辨两位武者是否是父子关系。像这样的父子的故事,只有一同经历了战斗的人才知道,估计是侥幸活下来的武士向人们讲述了这些故事,然后故事才流传下来。他们将自己难以忘怀的、有趣的事情讲给人们听。这个故事衍生出各种类似的版本,被人口口相传下去。即使是累赘,儿子还是儿子。抛下儿子独自向前狂奔的父亲,在中途如梦初醒,原路返回。即使是在残酷的战斗过程中,父子之情也未曾被忘却。这让听众安心,也许还使听众感到其实武士的世界并非遥不可及的。可以说这个故事拉近了人们与武士世界的距离。这样温馨的父子关系,却在最后的最后,以父亲亲手砍下儿子的首级后大义凛然地赴死收场。这里极端地展示出战争非比寻常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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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稍靠前的部分,想返回到儿子身边的父亲对郎党说:“吾平素与千万敌接战,但觉四方皆明;现今舍小太郎而去,只感眼前一片黑暗,前途难明。”这是非常符合文学特点的表达。承传下来的和歌、物语、说话、日记的文学性渗透到《平家物语》中,让战斗场面描写也具有文学性的丰富表现力。人们在疑问这位武士当时是否真的说了这句台词之前,一定先关注到了这个男人的心理,注意到这是个集武士和父亲角色于一身的男人,也早已接受了这种凄美的表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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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郎党,文中几乎没有描写他完整的人格。仅有一处让人印象深刻,就是妹尾太郎驻足说想返回儿子身边时,郎党明言赞成妹尾的决定。此处让人们感觉到,郎党是与他一起出生入死、赌上性命的战友,这里虽是战场,但人与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主从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仅存在于妹尾太郎与郎党之间,在《平家物语》中随处可见。乱世之中,上下秩序、主从关系容易动摇,个体与个体的关系呈现出复杂性。其表现之一正是此处所展现的战斗集团中同志般的关系。武士之间的关系作为新兴的统治阶层的动向,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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