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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瀑布图》（根津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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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以风景为主题的画传统上称为山水画，这一称呼是从中国借鉴而来的。在这些山水画中，作为主题的风景（山水）自带神圣的光辉。为何要将山水画表现得如此神圣呢？本章将借助《那智瀑布图》（东京根津美术馆）、雪舟的水墨画以及长谷川等伯的松林图屏风等作品，来讨论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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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瀑布图》作于镰仓时代末期的1300年左右，长161厘米，宽59厘米，是一幅绢本着色图。当画卷纵向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从高133米的悬崖顶端飞流直下的那智瀑布。因为是约700年前的画了，颜料的脱落很明显，然而暗色调的悬崖上的树木和顺流而下的白晃晃的瀑布，依旧形成鲜明的对比。瀑布是这幅画的中心，是这幅画的本体，也是这幅画的实体，这点一目了然。人们长期以来惊叹、崇拜、信仰的神圣瀑布就这样完美地呈现在绢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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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瀑布是悬挂在和歌山县那智山上的巨大瀑布，那一带自古以来都被视作山岳信仰的圣地，受到人们的尊敬。除了画中的大瀑布之外，瀑布周围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瀑布，关于这些自古以来受人景仰的瀑布，在《国史大辞典》中的“那智瀑布”词条中有以下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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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山以修验道的修行道场和观音灵场而闻名，对它的信仰可谓是从将自然瀑布神格化开始的。那智瀑布又称七瀑布或四十八瀑布。那智山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瀑布，如第一瀑布、第三瀑布、曾以瀑布、多须岐瀑布等，其中祭祀地主神“飞泷菩萨”的第一瀑布是代表。这些瀑布既是信仰的对象，又是修行场，自古以来就有人隐居在那智山中，在瀑布下打坐的千日修行。世间流传着花山法皇、圣护院准三宫道兴、净藏、文觉、良尊等诸多名人在这里做过千日修行的说法。那智山的信仰以瀑布为中心，反映在大寺院中，大寺院的社僧几乎都被称为瀑布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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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大辞典10》，吉川弘文馆，第707—7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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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野是难以接近的险峻之地，因此它才成为人们敬畏、崇拜和祈愿的对象，也成为修行的场所。大瀑布是这个信仰的中心，高度达133米，在大大小小的瀑布中排名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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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瀑布图》把第一瀑布安置在画面中心，其中心思想是将偏远地区严峻的自然条件和自古延续下来的敬畏、赞叹之情结合到一起，用画作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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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的水从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茂盛的森林中蜿蜒而出。森林绵延到深处，并不断向更深处延伸，让观者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在那一片漆黑中，几条水流蔓延开来汇入瀑布的情景。森林之高，让人难以仰望，森林之深，让人难以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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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挂着瀑布的悬崖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有一片久经风霜的裸露岩石。陡峭的悬崖近乎笔直地矗立在那里，绝无可能从这里上山或下山。冷峻的崖壁近乎无情，别说是人类，就算是野生动物或植物都难以靠近。一片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壮观景观向我们步步紧逼而来，给人一种压迫感，但这种氛围正是自然信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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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幅画中的近景，却是悬崖的下边层峦叠嶂的岩石和古老的杉树。到了这里，就没有了波澜壮阔的景色，岩石的轮廓和岩石上微小的凹凸、古树上叶子的脉络、枯老的树枝被画家描画得十分精细。近景的描画也体现了画家对那智山水自然景象的敬畏和尊崇。在画幅的最下端，岩石和杉树前边，轻轻描绘了一间参拜殿的屋顶，如果不仔细看可能都会忽略掉。这屋顶在大自然中竟没有一点烟火气息。在这一片远离忙碌的人间俗世的地方，深林、峭壁、急瀑、巨石、古树依次展开，这片景象让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幽远的大自然从古至今长久存在的样子。眼前的景色无边无际地向四周延展，时间仿佛慢慢地流进了画中，然后流向了更远的远方。在这片壮丽的景色前，欣赏画的人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却感受不到任何不快。因为人和永远不变的自然同在，被壮阔的景色包裹着的充实感已经让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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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忘记自己存在的、经久不衰而波澜壮阔的大自然，是人类自然信仰的基础。把自然景色原原本本描绘下来的画作很罕见。这幅画毫无疑问属于风景画或者山水画一类，但是它又已经不单单是风景画或者山水画，而是超越了它们的一种存在。画家把自然风光原原本本地描绘下来，加以美化地描绘下来或者把自然风光整理后描绘下来，都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而《那智瀑布图》这幅画超越了写实和美化，具有灵性和神性。甚至可以说，它具有可以连接太古时代自然信仰的精神力量，具有意欲唤醒自然的神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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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在面对着大山深处的大自然时，一定全身都感受到了它的神圣。画家在将眼前的自然的状态恭敬客观地定格在画面上时，一定深深希望能在自己作品的画面上反映出大自然的神性。画家在凝视大瀑布和它周边的风景时，一定在心中冥想自己在大山深处的自然中静静双手合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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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神圣，如果追溯到从前，可以自然而然地与远古的自然信仰连接起来，而沿着相反的方向寻找的话，可以与我们现在的自然观相连。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先在自然内部用自己的力量施加影响，再使自然转变为人为之物、文明之物的历史。我们拥有的、自己触手可及的自然，就是我们的身体，只要身体还在现实中存在，人类的历史就不可能脱离自然。不仅如此，深远的自然还是灵魂的故乡，可以为身体、为心灵带来无限的安慰，在我们的身心之内，也在我们的身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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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瀑布图》所表现的就是这样的大自然。从时间上来说的话，这是从远古开始一直到现在，悠悠地保持其存在的大自然；从空间上来说的话，这是从眼前的大山深处的风景开始，不断延伸到远处广阔无垠的大自然。看画就像被大自然所吸引一样，看得入神的话，就会被这样的自然包围，与这样的自然同在，开始思考人何以为人的原始问题，我们可以体会到原始的感觉现在也活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有能力表现出这样的大自然，是这幅画的精妙之处，也是它的壮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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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仅仅表现出大自然的深远和壮阔是不充分的。绘画不仅是向观众展现时间上、空间上的深远，还将眼前白色的瀑布突出为灵气笼罩的神圣之物，并以此紧紧抓住观众的视线。因为瀑布就是画的中心、本体和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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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再次看向画的整体。画面的中央用平行的数条细白线仔细地描绘出从上向下流的瀑布。瀑布从上开始到三分之二处为止，渐渐变宽并且笔直垂下，在三分之二处转折，撞在突出的岩石上，变成原来的1.5倍那么宽。接着，从这里继续向下流，在垂直流到底的地方，变成了穿行在岩石缝隙之间左右蜿蜒的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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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大概是将映入眼帘的瀑布如实地描绘了下来。白色流水整体给人的安定感是史无前例的。上部的三分之二是略窄的瀑布，下部三分之一略宽，强有力地支撑着整个画面。落下来的瀑布分散到各处形成水流，归于尘土。让人联想到瀑布从遥远的古老时代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流动，千古不变。从上到下的激流，整体稳定地居于画面中央。动静调和、毫不动摇的瀑布巧妙地出现在画面正中央，好像诉说着某种威仪，某种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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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画中央的瀑布，再环视其周围的自然，我们发现，幽深的大自然成了神圣瀑布的背景。红叶满山，绝壁陡峭，瀑布飞流直下。瀑潭里怪石林立，杉树并生环列，和幽深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位于中央的白色的、光芒四射的瀑布成为一种特别的存在，当我们注视它的时候，它周围的自然虽然保持着神圣性和神秘性，却在它背后稍稍退去，成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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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景和背景分开后，并没有削减自然的神秘，反而放大了画的立体感。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画家技艺的高超。光芒四射的白色瀑布和周围黯淡无光的自然的对比，形成立体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还有一个我们不会看漏的地方，即画面右上角露出了大概半个太阳。当我们的视线集中在瀑布上时，不能马上注意到它的存在，但当视线沿着细细的几条白线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移动，我们就能看到最上部画着的太阳。与此同时，画的空间在山的另一边延伸开来。群山增加了神秘感，瀑布的水流流向幽深昏暗的森林，令人思绪万千。随着深入上部的幽深的森林，下部的巨石和老杉树向前延伸出来，落入中间悬崖下的那智潭。那智瀑布既担负着后方不容看透的空间，也担负着前方绰绰有余的空间，其幽远深邃的形象更加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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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这样，看着看着，太阳就变得像神圣瀑布背后的光圈了。很难断定画家有没有把太阳作为背光来描画的意图，而一旦我们对太阳产生了背光的印象，就很难再把它当成别的去看。瀑布的水流从顶端稍微右倾蜿蜒而下，那个方向正好是和右边的太阳光圈相接的位置，有了这样的关联，太阳光圈作为背光的感觉就更强了。而且如果我们把太阳的光圈看成背光的话，照亮瀑布的光就像是从那里传来的一样，显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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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站在画的正前方，飞流直下的白色瀑布和两侧棕色的悬崖，从正面看，也就是从我们站的方向看的话，呈现为浅茶色并反射着白色的亮影。但如果把山的背面的太阳光圈看作光源的话，就会觉得光从那里照射出来，延展开来，在眼前的风景上洒满。那蔓延开来的光，从上面，从左右，或者从正前方照耀着瀑布和悬崖，使白色的瀑布和浅茶色的悬崖凸显出来。瀑布笼罩在太阳光圈里，就如同佛身和背光的关系一样，一切看起来都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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