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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地置身于自然之中,比如在庭园里散步,以平静的心情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这可以说是思考的一种形式。另一方面,排除杂念,背离自然,追问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甚至追问佛的真理,这也是思考的一种形式。如果将坐禅作为一种精神集中的方法来加深对内心的思考,那么在坐禅时,人们就被要求克制自己的欲望,闭上眼睛,阻断耳朵以及其他器官对外界的关注。断绝对外界的关心,拒绝与外界的交流,被认为是具有宗教性价值的态度,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态度才能创造出无心的境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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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坐禅时应该持有的心态引导出了自然的抽象化。在无心的境界中,自然既不是丰饶的,也不是美丽的。自然虽然有时候也会无法展现出来,但自然却不容置疑地一直存在着。将不容置疑的一直存在的自然展现出来,不就是被抽象化了的自然的样子吗?只用白砂和石头构成的庭园,不正反映出人与自然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消减到最低限度了吗?在那种情况下,庭园无限接近空无,面对着庭园的人也无限接近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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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抽象化的自然来设计庭园,实在是自相矛盾的造型行为。庭园修建的根本在于,在一定的空间内,呈现出易于观赏、易于接受的自然的丰富多彩和变化的趣味性,再现与自然共存的喜悦,并使人们重新认识这种喜悦。而在此处的庭园中,人们之所以排除了丰富、多彩、有趣的自然,却仍旧可以在自己精神集中的心境中感受到自然,是因为自然以极度压缩的状态得到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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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龙安寺石庭那样的抽象化庭园继续发展的话,就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自然的庭园、模仿自然的庭园了。“母虎带子涉水过河庭院”这样非同寻常的名字会成为寺院的名字,并作为寺院传说流传下来,也说明这座极度抽象的庭园确实难以把握。自然的抽象化始终是自然的抽象化,是抽象化的自然,虽然没有断绝与自然的联系,但是可能会通过彻底的抽象化使自然不可见。那么龙安寺的石庭是自然吗?人们不由得产生这样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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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园建筑师们能够在抽象化的道路上奋勇前进,支撑他们的是技术上的坚定信念,即坚信不论庭园多么远离自然,只要以沙子和石头建造庭园,就能够呈现出美丽的样子。日本造园法在平安后期已经达到了高度的技术和知识水准,出现了著作《作庭记》,在镰仓向室町时代过渡的时期,宅邸和寺院的修建更为熟练,到处都建起了模仿自然却又比自然更有自然感的庭园。禅宗思想分外追求精神的集中,乘着这股势头,自然的抽象化发展到了顶峰,庭园建筑师在追求似像非像的造型的过程中,磨炼出了练达的技能,即便是建造远离自然的庭园,也具备了开发出美的造型的能力。此时,追求禅的思想性并不是面向自然的,而是变成了追问自然和自己的关系、回归自我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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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站在北侧走廊的中间纵观庭园全貌,视线会在石头间转移。很明显,庭园修建的重点在于在哪里放置石头,怎样放置石头以及放置多少石头。要使铺满白砂的几何平面给观者以统一感和清爽感,又不能将整体变成模糊的空间,这似乎是配置石头的关键所在。与再现自然不同,这是以抽象的场所为对象的抽象思考。如果石头数量过多,就会削弱统一感和清爽感,如果太少,又会扩大空旷感。15块石头就是最好的呢,还是能够允许稍做增减呢?我们很难对此做出判断,但确实现有的15块石头的配置,使这个庭院能成为充满气势的清净之地。与尽力贴近自然、和自然共存的庭园相比,这里能够让人感受到与自然不同性质的禅宗的精神性。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加深对自己和世界的思考的精神性吧。异于寻常庭园的审美意识支撑并推动着建筑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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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人所站位置的不同,对石头的观感也会不同。从东北方的入口踏入走廊,眼前是长方形的广阔平面,入口处的5块石头收紧了快要沉入其中的心绪。停下脚步望向对面,余下10块到处散落的石头似乎有什么意义。然而,仔细看去就会发现,石头并不是作为记号来表示什么的,其形状、触感和配置的妙处似乎才是看点。如此,以从容的步伐前后反复观看几次,人们就能欣赏到目之所及之处石头表面的变化、石与石重叠的景象以及连接状态的变化。如果人们是在享受庭园的变化,那一定是在享受几何学上的变化,这是置身于抽象世界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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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另一端向右转弯,从房间的侧面一直延伸到背后,庭园则延伸到了接近走廊尽头的地方。但是,由于人走到走廊尽头时,石头的样子和变化就大体上看完了,因此人们并不会想再往前走去。石头抽象的趣味是庭园的生命力所在,这一点在此处也有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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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忽略的是,庭园被土墙隔开,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外面是比石庭大几十倍的、充满绿意和水的庭园。在石庭的走廊上,人只能在越过周围土墙的墙檐看到绿色的树木。视线停留在白砂和石头上时,人们几乎意识不到这些树木,只有当思绪抽离眼前的长方形空间时,才会意识到庭园周围原来满是绿意。极端抽象化的石庭与周围传统庭园相比的特殊性,在潜意识里也有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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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建立一个与禅宗精神相称的庭园,必须要坚持其特殊性。显而易见,无论庭园建筑师们有多大的本事,枯山水和绿意盎然的庭园之间若是没有间隔的话,枯山水就会被自然的绿意所吞没,变成自然的一部分。如此一来自然的抽象化就很难把握。设计墙壁来分割长方形空间与外部的自然,从这一点我们能够感受到建筑师们建造抽象化庭园的强烈决心。哪怕拒绝和排除自然的绿意,也要打造与禅宗精神的集中相呼应的空间,创造出抽象的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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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庭园之美不仅体现在精神层面,同时也存在于感觉层面。龙安寺石庭的美也不例外。它虽然是一种抽象的美,但到底是美的。我每次到访庭园都有一种感觉,虽然身体感到紧张,但随着我逐渐熟悉了石头的构图,心情也得到放松。人坐在走廊上眺望庭园时,并不觉得需要正襟危坐。享受美的世界与坐禅果然还是不同的。精力即使集中了,眼前一旦展开这般美景,精神就又要分散开来。这都是受到了美的驱使。石庭的建筑师们在追求极限的抽象化自然同时,还不得不做着自相矛盾的努力,来创造抵抗自然之美的空间;而从石庭观赏者的角度来说,也感受到了不断求道的宗教心与放松享受美的心情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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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蔀户,一种日式的摘窗,天花板上有垂悬的绳子或钩子保持窗户上半部打开。——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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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栈唐户,一种有障水板、摇串的推拉式格子门。——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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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应仁之乱,发生于1467—1477年的日本封建领主间的内乱,根源在于细川胜元和山名持丰的对立以及将军足利义政的继任问题。——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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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方丈,佛教中本意指禅寺长老或住持居住的地方,后用以代指禅寺长老或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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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中的日本精神 第九章宿于山水画中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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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智瀑布图”、雪舟与松林图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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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为止我们讨论过的绘画作品,有很多是关于富有神圣性的自然景色的。例如,上卷第十二章中选取的《山岳阿弥陀图》(禅林寺所藏)中的风景。如阿弥陀如来上半身的山形以及身后延绵不绝的大海,如同佛祖来于大自然又归于大自然一般,佛祖的光辉也普照于大自然的风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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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同一章的《阿弥陀二十五菩萨来迎图》(俗称《早来迎》,知恩院所藏)中的樱花景观也贴切地表现出菩萨往来于天际时的光辉。就好像要呼应诸圣众相继从空中前来的那一派神圣热闹的景象似的,大地上空也是一片繁缛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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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第四章中观察过《一遍圣绘》和《蒙古袭来绘词》,其中《一遍圣绘》中旅途的风景也不只是在描绘山、川、树木、道路、岩石等原本的样子,这些神圣的景色表达的是佛法、对乱世的痛心、对人们苦难的感同身受。一遍上人虔诚与慈爱的思想,照亮超越世俗的自然之清澈与静谧。面对死亡时,一遍上人周围的自然环境显得格外庄严,而一遍的死是见证神圣灵魂回归神圣自然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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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无论是《山岳阿弥陀图》和《早来迎》还是《一遍圣绘》都不是以风景为主题的画卷。阿弥陀、圣者和一遍才是画的中心,风景是用来突出主角和说明场景的。风景的神圣性也并不是本身就蕴含在风景中的,而是因为反映或反衬了主角的神圣性,而具有神圣色彩。在描绘主角之外的背景时,就算画家的用心和尽力程度不亚于描绘主角的程度,并且已经尽量将背景呈现完美,可背景依旧只是背景。与以风景为主的绘画相比,这一点的区别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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