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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所展现的男女关系,有顺利流畅的,也有曲折艰涩的,但不论是哪一种,其细腻优美的描述都扣人心弦。毫无疑问书的主角大多是恋爱中的男女,与此同时,作者在恋爱的男女之间投下催化剂,比如人物的死亡和因死亡而产生的种种蝴蝶效应,或者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男女角色都逐渐老去,还有一些人物决定皈依佛门、出家为僧,等等,这些在研究时都要纳入考虑。爱恋或者说男女之间的关系这个概念的范围是大是小,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方才列举的死亡、衰老和出家才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时必须切实面对的问题。这些难题和爱恋之间的关系,才是最具吸引力的本质问题。不论是死亡、衰老还是出家,都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节点。人作为在时间中生活的个体,在这些节点上不论与其他人具备多么深厚的关系,当然也包括和异性之间的关系,都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实际上,宣长的源氏物语论,倾向于将爱恋中的喜乐悲苦直接升华为人生的喜乐悲苦。因此不可否认的是,紫式部的物语世界会给人一种格局狭小的、不够丰富的印象。宣长对人物登场的时间顺序并不感兴趣,他更关心的是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还有与之相对的人物心理和行为。因此,宣长通过细致解读爱恋或者“好色”,从很多方面获得了阅读和研究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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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居宣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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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语论的最后提到,将人生价值在于知物哀、有爱才能知物哀作为最高信条的文学思想,与表现为武士阶层的支配统治的时代思想,这两种思想的是矛盾的,宣长对这种矛盾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下宣长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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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以源氏为代表,那些“好人”的性格无一例外地都有些像女人和孩子,面对所有的事情都优柔寡断,没有一点男人该有的果决,感觉非常柔弱不可靠甚至还有些蠢笨。为什么要认为这样的人是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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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实际上人类最本真的心就应该像女人和孩子那样优柔寡断、蠢笨糊涂。像男人那样的果决并不是人心最真实的样子,这只是本心上面的装饰罢了。若是窥视一下人的内心深处,不论怎样聪慧贤明的人,都和女人孩子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把本心隐藏起来罢了……尤其是《源氏物语》中关于人情的描写都非常真实,就像是用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来的一样,所以像女人和孩子那样脆弱不堪、优柔寡断、蠢笨糊涂的情况是比较多的。特别是好人更容易感知物哀,产生的情绪更加深刻,也更不会掩藏,所以就很容易让人觉得他们柔弱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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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94—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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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处女作《排芦小船》后,宣长就非常喜欢用问答的形式写作。这对于喜欢追求条理清晰的宣长来说是非常合适的。这一段也非常清楚明了地表达了宣长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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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恋情的人不是更加女性化、优柔寡断、脆弱不堪、愚蠢糊涂的吗?这个疑问正是站在武士信奉的儒家伦理的立场上发出的。宣长直面这个问题,他回答说确实如此,“诚心”确实就是一种优柔糊涂的状态,但是他不认为男性化的果敢就一定是个好东西。宣长认为像男人一样勇敢果断并不是人心最真实的样子,只是本心上的装饰而已,他的立场认为优柔寡断、愚蠢糊涂本为好事,他认为与努力向时代的支配思想靠拢相比,遵从人情最本真的样子更为可贵。这是知物哀者的自负。男性化的果敢不过是虚假的装饰而已,在这层装饰下的虽然是优柔寡断、愚蠢糊涂性格,却是无比丰富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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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宣长来说,亲近《源氏物语》就是在享受这样丰富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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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长对《古事记》的研究与源氏物语论的着眼点不同。宣长在研究《古事记》时,关注点并不在知物哀,以及使人知物哀这一点上。在《源氏物语》这个世界里,重要的是凝视自己内心的触动,并进一步挖掘,直到抵达内心深处。但《古事记》是与它完全不同的世界。《古事记》的世界是很难对物哀情感有共鸣的,所以,若是想要研究它就必须探索一个新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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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事记》与《日本书纪》和《万叶集》一样,都是在平假名和片假名尚未发明的奈良时代(8世纪)成书的作品。作品使用的文字是汉字,却使用日语的表达方式来排列,与汉文书写方式完全不同,被称作“变体汉文”。《古事记》是由稗田阿礼口述,由太安万侣用异国文字——汉字——记录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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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居宣长想要置身于《古事记》写成的8世纪,亲身去感受它是被口述和记录下来的过程。换句话说,他想要用古代人的心去理解《古事记》。为此,他撰写了巨著《古事记传》,这本书分为序和上、中、下三卷,将《古事记》全文录入其中,并一字一句标注了每个字的训读方式。宣长花费了大约3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本书,这是他在文字这块土地上的艰苦劳作。在这本巨著完成之前,《古事记》被看作间或记载一两段历史的低价值的历史书籍,相关研究也非常有限,宣长挖掘了《古事记》作为古典著作的价值,并使其广为人知,这是一项划时代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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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长孜孜不断地研究《古事记》的原文,记载在《古事记传》中的成果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在200年后也有人追随他的脚步,西乡信纲以宣长的研究为基础,融合自己的成果出版了大作《古事记注释》(全四卷),他是这样称赞《古事记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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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事记传》不仅在学术上细致周到,其中的记载接近活物一般的“言”,在这一点上,不论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可能有哪本《古事记》的注释书籍能够超越它。我之前评价《古事记传》,说它是一种艺术,并不是言过其实……古代的“言”是古代人经验的结晶,《古事记传》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闪闪发光的存在……若是同时阅读《古事记》原文和《古事记传》的话,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本著作完全是学术史上的奇迹。可以说它是一本完美的作品,在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进行《古事记》的相关研究时,《古事记传》是我的最佳伴侣,我从中获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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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事记注释 第一卷》,平凡社,第14—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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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长和变体汉文之间的战争到底有多艰难,为了让读者有一个直观的认知,下文将直接引用《古事记传》中上卷前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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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初发之时。于高天原成神名。天之御中主神。次高御产巣日神。次神产巢日神。此三柱神者。并独神成坐而。隐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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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即阿米都知(アメツチ)的汉字,天为阿米(アメ)。……天位于虚空之上,是天神坐镇的御国。地为都知(ツチ)。……原为坚硬泥土聚合而成,地也因此得名,可以说它大,也可以说它小。小则只有一抔泥土,大则为与海相对的陆地,言天地之时,与天相对的地则为大,大到可将整片海洋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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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发之时,标记为“波自米能登伎”(ハジメノトキ)。《万叶集》卷二就记载了“天地之初时之”(アメツチノハジメノトキシ)等语,卷十也记载“乾坤之初时从”(アメツチノハジメノトキユ)等语,《日本书纪孝德纪》御卷中有载,“与天地之初”(ヨリニアメツチノハジメ)等语。这些皆可为“初发之时”即“天地乃波自米”的古老说法的证据。这里的“发”字,即“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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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原即天。天与高天原的区别只在表达方式不同,天这个说法取自天神坐镇之国,山川草木,琼楼玉宇,万事万物皆在御孙命管辖之中,下面列举相关记载……众神管辖的万事万物,都位于这个国之上。……高天原,则是对天的另一种称法。……然则这样称呼的理由缘于何处,高是在形容天,但和单纯的高又有些许不同。……日的枕词是高光,和天照的意味相同,高御座就是天之御座,这里的“高”和高天原的“高”同意。除此之外还有高行和隼别……虚空即为高……现在也有天之虚空这样的说法。……原,形容的是广阔且平坦的地方。海原、野原、河原、苇原皆是如此。万叶歌中也有国原这种说法。在书写时,也会将天写成天原。……在原前加一高字,则为高天原,也是国的另一种称法。……这是天照大御神于天石屋中隐坐之处的正式说法……《日本书纪》中记载,须佐之男命登天之时,高天原也是御誓之处的天照大御神的正式说法……除此之外,其他皆为天原。这是对天的正式说法。……根据其余典籍的记载,高天原也都是国的另一种说法,凡是与古文相关,基本上都会用这个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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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居宣长全集 第九卷》,筑摩书房,第121—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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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中有些考据过于详细晦涩,本书有一些省略,省略部分的长度大概是引文的五六倍左右。仅就“天地”“初发之时”“高天原”这9个汉字就附带了大量的注释,这样翔实的风格贯穿了《古事记传》整本书。西乡信纲“接近奇迹的作品”所言非虚,这不愧是宣长追求思想性和真实性,埋头苦干35年才写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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