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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01 阐述“歌之本”的这段话也可以套用在“物语之本”上。在《排芦小船》写成的六七年后,宣长撰写了《紫文要领》,其中以《源氏物语》为主题,给物语在广义上的普遍存在形式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请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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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03 我国有很多被称为物语的书籍,它们和儒家或佛家的书籍不同,那么被称作物语的东西,到底写了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而写的呢?它是将世间的善事、恶事、珍奇之事,有趣之事,令人心神触动之事,统统都用女性文字以一种纤细柔软的笔触记录下来的。这类书中插画繁多,是无聊之时或心情低落时排遣烦闷的上佳读物。物语中掺杂着大量的和歌,属于我国的独特流派。因为歌是咏心之言,所以才会用歌来表达处于事物深层次的东西,只用一小段歌便能达到触动人心的效果。不管读什么样的物语,基本上都能看到关于男女之间情感的描写,这与歌中恋歌比例较大的原因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比爱恋之情更能拨动人的心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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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05 (《本居宣长全集 第四卷》,筑摩书房,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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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07 刚刚我们了解了将和歌与政治和道德区分开来的思想,接下来就来看看将物语和儒家书籍与佛家书籍相区分的观点。物语并不只谈论家国天下、行侠仗义和善恶有别,所有的世情、人情都是它的材料,将这些用女性文字(平假名)写下来,很容易引起人们共情。在人类所有的情感中,爱情是最容易触人心弦引起人们共鸣的情感,因此很多物语都在书写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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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09 宣长熟读并精读了《源氏物语》后,在《紫文要领》中将他的物语观记载下来,他引用了很多《源氏物语》的原文,都可以佐证他的物语观与紫式部本人的观点十分接近。引用部分所属卷名依次是“蓬生”“总角”“蝴蝶”“若菜下”“夕雾”“桥姬”“宿木”“蜻蛉”“手习”“梦浮桥”“绘合”。物语在玉鬘与光源氏之间的恋情上多着笔墨,其中就交杂一些属于紫式部的深层次的物语观,在“萤”这一卷尤为突出,宣长对这一部分内容进行全文引用,并加上了详细的注解。宣长用高度的文学感性确定了关于物语本质的论点,还用精细的文献学考察方法作为支撑,这些都能显示出他过硬的学术本领。因为源氏和玉鬘之间的对话既有表层含义,又有隐藏在深处的本心,所以相关记述比较繁杂,在此就不全部引用,只列举其中关于“物哀”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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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11 若是在这个世界上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奇事、怪事,人在心中就会不停地想:怎么能这么稀奇,怎么能这么怪异呢?但仅仅自己在心中想是完全不够的,还会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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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13 尽管倾诉的对象是他人,但其中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关联,因此也并不会出现有所保留的情况。这可真稀奇啊,真怪异啊,真有趣啊,真可怕啊,真难过啊,真伤感啊。诸如此类的情绪,只停留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是不够的,人还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倾诉欲,说出来和写出来都是一样的。对于所见之事产生伤感和难过的情绪,这就是心理活动的过程,而这样的心理活动也可以看作是知“物哀”的表现。因此,《源氏物语》所书内容除知物哀以外别无他物。不仅仅满足于看到和听到,还要将其记录下来,想让看到文字的人也能够知物哀,这就是物语文学的本意。“萤”这一卷所书内容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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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15 (出处同上,第26—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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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17 宣长将“物哀”作为《源氏物语》的核心观点提出来,这个词也因此广为人知。但需要注意的是,此处所说的“物哀”指的是物哀和表现主体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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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19 所谓物语,即是语物、言物,宣长没有直接将所语之物作为问题提出,而是将所语之物与语物之人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课题。心灵有所触动也可以说是心中生出了很多种浓烈炙热的情感,这些情感可以是珍奇、古怪、有趣、可怕、悲伤、可笑、高兴、伤感。以上所列包含了上文所引段落中提到的所有情感,除此之外还有遗憾、羞耻、情不自禁、忧愁等诸多情绪,不胜枚举。所有的微妙复杂的情感都可统称为“心灵有所触动”,能够引起这样触动的事物,也都可以称作物哀。简单来说,心灵触动的源头便是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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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21 但这并不是说有物哀的存在就会产生心灵上的触动。为了心灵有所触动,人作为主体就必须要知物哀。用宣长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心有所感即知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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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23 “知”这件事是一种心中的主观动态,因此有时也会有心中没有感觉而不知物哀的状态存在。在这样的状态下,心灵便无所触动。所谓不知物哀便是心灵无所触动。那么在这种心无所感的情况下物哀到底还存不存在呢?这个问题的回答并不绝对,哪一种答案都不完全正确。若是将物哀看作客观存在的事物,对于不知物哀的心来说,物哀也应当是存在的,若将物哀看作一个主观的过程,那么在不知物哀的心里,它就应当是不存在的。物哀是介于主观和客观之间的,不能单纯地用客观或者主观来概括形容它,也就是说,“知”这个动作有些类似于主体与客体未分化的“感觉”,“不知”(物哀)、“感觉不到”和“不存在”这三者是互相混杂在一起的。换句话说,在不知物哀的心里,物哀大概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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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25 这样很容易就产生“物哀是没有意义的”的想法,若是果真如此,那么歌和物语也要濒临灭绝了,关于这些宣长也有思考。能够知(感觉到)物哀,心中有所触动的人,并不会孤芳自赏,反而想要将它说出来、写下来,期盼着将物哀传递出去,能够让更多的人体会到这种情绪。古代的和歌和物语就这样被传颂下去,感染了更多的人。这是宣长的歌论和物语论的根基。更进一步来说,宣长确信这种满溢于胸的情绪被记录下来后,就拥有了动人心弦的力量,作为在那个时代最容易心有触动的人,宣长将这种触动传递给了同时代的人们,延展了共情的范围。若是像宣长那样,将《源氏物语》看作是知(能深刻感觉到)物哀的紫式部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像她一样知物哀才写出的作品,那么宣长的《紫文要领》和《源氏物语玉之小节》则是继承了紫式部的遗志,为了让缠绵于物语的物哀重现人间并为更多人所理解而作的。宣长作源氏物语论,就是因为他感怀于《源氏物语》在成书时代就成立的、读者与作者都不言自明的、以物哀为内核的情感的共通性,他想让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人也能感受到这种共通情感。脱胎于物语的物哀,包含着跨越时代的、动人心弦的力量,这就是宣长流派解读《源氏物语》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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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27 宣长流派解读方法的特色,可以从下文所引《源氏物语玉之小节》的赞美中略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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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29 毫无疑问《源氏物语》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书中涉及事物的描写都非常用心,文笔自不必说,世人的日常生活,风景的四季交替,各式各样的花草,都描写得十分细致。除此之外,关于男女之间的暧昧恋情的描写更是十分精彩。书中男男女女,角色众多,每个角色的性格都十分立体,对某个人物的称赞都非常符合该人物的神态和性格,描写得十分细致,似乎合上书,人物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在这一点上别的作者都难以望其项背……说起来人心这个东西……当人碰到一些不如意之事时,左思右想之后很容易就钻了牛角尖,人也变得怯懦起来,心头千般情绪摇摆不定,像这样隐藏在内心深处,暧昧难言的情绪数不胜数,《源氏物语》将这样暧昧的、处于暗处的情绪细致地刻画出来,力求每一个细节都描写到位,这种描写真实得就像是用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来的一样。在人的内心情感描绘方面,放眼中日两国,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认为都没有任何一部作品比得上《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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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31 (出处同上,第233—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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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33 这段文字充满了对《源氏物语》的赞美之情,这种程度的称赞甚至会让人觉得宣长失去了辩证态度,根本没有站在批评的角度上去看待它。实际上,对于上文所讲“世人的日常生活,风景的四季交替,各式各样的花草”,宣长并不是在具体评价每个人物、每个景色,而是将其看作是一个整体进行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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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35 实际上若是将宣长的源氏物语论全部展开来看,不论是《紫文要领》还是《源氏物语玉之小节》,都大量地引用了《源氏物语》的原文,并且配上翔实的注释,宣长注释的实质相比于批评,更接近共鸣。宣长的源氏物语论最具魅力的一点,也正是他在文学上的对紫式部深层次的共鸣。物哀这个情感不仅是《源氏物语》的核心情感,还是宣长这种文学共鸣的核心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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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37 知(感觉到)物哀就是心中有所触动,或情不自禁有所感悟,而心中最强烈、最多样、最本质的触动便是有关爱恋的情绪,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宣长一直在宣扬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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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39 最能触动人心的情感除爱恋之外别无他物。因此,凡是饱满的物哀,几乎都涉及爱恋,自神代以来各个时代吟咏爱恋的和歌数量最多,而和歌中最动人心弦的优秀作品也是恋歌居多。即使是现在,就连身份低微的樵夫之歌,也是恋歌居多,这是非常符合人性的现象。关于爱恋的情绪也有很多种,有厌倦悲伤,有遗憾愤怒,也有滑稽欢喜,爱恋基本上包含了人类能产生的全部情绪。所以,《源氏物语》为了尽可能多地书写世间的物哀,给读者深层次的感动,就必然会选择爱恋作为主题。若是非爱恋的主题,就很难表现出人心中的细腻情绪,也很难让人深切地体味到物哀,只有于爱恋方面多着笔墨,将恋人之间那种令人心醉的心理和欲拒还迎的情趣,细致入微地刻画出来,才能触及极致的物哀。藤原俊成曾写过这样一首和歌“人若无爱,与无心无异,有心方能知物哀”,物哀的本质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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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41 (出处同上,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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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43 爱恋是物哀中最深刻、最广泛的领域,这是宣长从《源氏物语》中得出的根本命题。光源氏作为物语的主人公,同时也是爱恋领域的英雄。不论是在《紫文要领》中还是在《源氏物语玉之小节》中,宣长都将物语中的源氏称为“好人”,宣长说源氏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个被爱神眷顾的人,他风流多情,将自己的爱恋送给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爱恋着,并为爱恋时而苦恼烦闷,时而喜悦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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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45 对于爱恋成为物语主题这件事,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因为它符合时代的文学潮流。以西鹤的“好色”文学和心中物为开端,一种新的以爱恋为主题的文学形式逐渐展开,在宣长的时代,洒落本、黄表纸(均为江户时代的通俗小说)盛行,人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爱恋与文学的结合形式。当然这种文学时代风潮不能原封不动地套用在宣长以古代文学为研究对象的物语论上,但是宣长对于爱恋逐渐以通俗的形式占领文学领域这件事是持肯定态度的。上文所引段落是在探讨男女之间的关系,直接用了“爱恋”这个词来表示,在《紫文要领》中,还出现了“好色”“淫事”“色欲”等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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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47 这些字眼对于有着高雅审美意识的王朝文学来说,是不合适的,也可以说是相对下流低俗的,但宣长的物哀论并没有避讳这些词,直接将它们融入自己构建的审美观中。这一点可以看出,宣长是受到当时时代风潮的影响的。宣长认为,以爱恋或以“好色”为轴,过去的王朝时代和当今时代就可以进行情感上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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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28949 宣长谈论爱恋时甚至说爱恋可以连接时代,让人不禁疑问宣长是否过于重视这种情感。《源氏物语》是爱情的物语,光源氏因为对爱恋的领悟被宣长称作“好人”。在光源氏死后,《源氏物语》就是围绕着薰大将和匂宫展开的恋之物语。《源氏物语》出场人物众多,是一部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读完的大长篇。其中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故事情节在不断溯回的时空里曲折展开。这样的故事到底能不能用概括为爱恋的物语呢?在承认书中展现出的爱恋之情广泛深邃的同时,我们也认识到这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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