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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意、事、言三者相辅相成的语言观为基础,以言为依据,探索同时代的意和事,这是宣长研究《古事记》的基本方针。而在逐渐接近自然率真的古典的道路上,“汉意”成了不可忽视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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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对《源氏物语》的研究中已经能看出宣长对汉意的批判态度。他认为“物哀”是《源氏物语》的本质,拒绝将道德论和政治论掺杂在对歌和物语的评价理解中,这一点是和中国风格的儒学相对立的。在源氏物语论中,作品的道德解释和政治评价等汉意,是作为一种敌对的观点出现的,而在《古事记论》中,与《古事记》并肩的史书《日本书纪》的文体和思想,也正是汉意的具体表现形式。宣长将汉意作为纯粹的敌对势力进行了批判。褒《古事记》,贬《日本书纪》,批判汉意正是《古事记传》第一卷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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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万物都以中国风格为标准来判断好坏这一套已经成为一种风潮,但这是非常愚蠢的。我的老师贺茂真渊曾在江户倡导古道复兴,在人们被汉籍观念浸染了一千年之后,终于有人陆续开始认识到汉意对我们的腐蚀,也认识到了《古事记》的珍贵……我也是拜恩师所赐,才领悟到了古道的重要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汉意对我们的侵蚀,若想了解到最本真、最清澈的前代的真实样貌,那么《古事记》是上佳选择,《日本书纪》必然要被排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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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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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汉籍观念”指的是在中国代代相传的、在江户时代的日本也被当成封建统治思想的儒教,或者说儒学。源氏物语论认为“儒佛之论”是不知道“物哀”也无法理解“物哀”的,所以宣长批判这样的汉意,但在《古事记论》里这种批判尤为显眼。宣长的立场很鲜明,他认为汉籍观念是污浊的(宣长称之为秽物),日本的前代是清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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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长到底抓住汉籍观念的哪一处把柄,将其判定为污浊之物呢?其实按照他的论据来看,我们很难斩钉截铁地认同它就是污浊之物,比如宣长这样批判用中国的阴阳五行之说来解释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两位神明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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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想完全摒弃汉籍观念的影响来思考,那么天地就只是天地,男女就只是男女,水火也只是水火而已,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性质和形状,但这些都是神造之物,这上面所蕴含的道理非常之奇特玄妙,不是人类所能推论的。然而,中国人很喜欢自作聪明地思考万物的道理,于是他们创造出了阴阳这个说法,认为天地万物都是在阴阳的支配下运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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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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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造之物是人间的理论无法涉及的领域,这个说法也是不可知论的一种。宣长便站在这样的不可知论立场上,深入研究人而非神书写的《古事记》的真相。从这个立场上来看,用人造的阴阳之说来解释神造之物是一种自作聪明,被自作聪明玷污了的《日本书纪》就比《古事记》要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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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认同汉籍观念和《日本书纪》就是污浊之物?是否前代日本的意和《古事记》就是清明的?其实这只是研究学问的方法不同而产生的分歧罢了,或者说是因为观点和立场的不同而产生的分歧。若是将这两者摊在桌面上,并没有一个绝对的对错判断基准来让我们从中进行选择。这二者都有自己在历史上或逻辑上的存在理由,认识到这一点才是正确的学术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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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宣长已经被一种强烈的敌意缠上了,这使他无法保持学术态度,在第一卷的最后一项内容“直毘灵”中,这种敌意更是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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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别国不是天照大神的国家,不存在固定的君主,邪神暴虐横行,人心无处安放,因而乱世频发。只要夺取到这个国家,即使是卑贱的人也能够做君主,下位的人可以推翻上位的人,掠夺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谋划着上位,每个人都对对方有敌意,自古以来国家便无安宁之日。于是,有一些人,他们有能力有智慧,能够招揽人才壮大自己,最后成功窃国,为了不被别人推翻,他们在一定时期内会好好治理国家,并成为后代的榜样,这样的人在中国被称之为圣人……于是乎,圣人所作之物,所定规则变成了道,在中国被称作道的东西,不过是汲汲营营,窃他人之国,并使窃来之国不为他人所窃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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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50—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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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与平时冷静实证的宣长的气质完全相悖的文字。这当中既有现实主义的想法——被称作圣人君子的人必然被卷入丑恶的政治斗争当中——也有狭隘的爱国情绪——贬低人人尊崇的邻国,并宣称自己的母国是这样恶劣的国家望尘莫及的。这篇“直毘灵”里的宣长的形象,和前一篇的“训法篇”与更前面的“假名篇”中的宣长,还有在原文后追加详细注释的宣长完全不同。前后章节之间强烈的割裂感,让我们不禁发出一声感叹,那个参照《日本书纪》和《万叶集》的标记法和语法逐字逐句进行考察,精细诚实地确定每个词的训读和含义的宣长到底去了哪里?“直毘灵”完全像在吹牛皮一样浮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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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再追加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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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道原本是为治国而生的,却成了扰乱国家的根源。一个好的方法应该不论从哪个方面都能在大体上让事态稳定发展。虽然在古代皇国(日本)没有什么麻烦的圣人之道被奉为圭臬,但从来没有波及最下层人生活的动乱发生过,天下稳定统治长久,皇位也一代代顺利地继承下去。相比于中国的风格,这才应该是最高明的道。事实上,正因为道是存在的,所以道是无法被总结提出的,而道虽然无法被总结提出,但它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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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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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个观念对于儒教或者说儒学来说,是最基本的观念。“仁义礼智信”这样的道德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实践理论也包含在大道之中。从儒教或者说儒学的思想特质来看,道与政治和道德紧密相连,而歌和物语与政治和道德毫无关系,在宣长确立自己独特精神理论并赋予其意义和价值的过程中,在《排芦小船》、《紫文要领》和《源氏物语玉之小节》之中,他一直采取的是尽量避免讨论道的策略。然而,在涉及国家的话题时,在以权力和政治为主题的《古事记传》中,这个策略已经行不通了。道是必须要讨论的话题。但是在《古事记》中其实并不存在直接从汉籍引用而来的道,所以宣长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即没有道的道,也就是说不去探讨道才是真正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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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修辞学的角度来看这是非常漂亮的一段话,也不能说和阅读《古事记》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显然这和逐字逐句进行严密的文献学考证的实证观念不同,也难自圆其说。所以这一段议论到底目的何在呢?下面这一段文字或许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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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的天皇,从建国的祖神之处得到了继承皇统的授权,自天地初生之时起,就是天皇在治理国家。既然天照大御神不曾留下诸如“天皇作恶之时不必服从”这样的指示,所以我们也不应当围绕天皇的统治措施推测其善恶,天皇的地位就像天地、日月那样历经几万年都不曾改变。所以按照古训应该将当代天皇也视若神明,既然是真正的神,那么就不需要议论他统治的善恶,只要带着敬畏侍奉就可以了,这也是真正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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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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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谈论道的时候就会成为道学家,之前一直在避讳谈道的宣长也不例外。宣长将神代的传说当作真实的,他认为现在也应当延续这份真实。“敬畏”“侍奉”这样的词汇非常引人注目,宣长认为不仅自己敬畏作为神的天皇,还将这当作日本自古以来的道,要求人们都敬畏天皇、侍奉天皇。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身为道学家才有的高昂热情,甚至有些接近宗教的意味。但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宣长,一个用严密的实证研究做出了令人惊叹的成果的学者。我们必须认识到宣长既是写出十几页的“直毘灵”的人,也是写出两千多页其他内容和注释的人,《古事记传》中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这样两个迥然不同的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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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中格即老中候选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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