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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72 他将“喇色”当作“土地菩萨”,显然是受汉人信仰的影响。祭拜汉人信仰中各神祇的“庙子”,也流行在黑虎地区。这位老人又告诉我,在黑虎五族中每一“族”都有自己的庙子。鹰嘴河台祭的是川主庙,二根米祭的是黑虎将军,蔼紫关人祭龙王,耕读百吉祭的是王爷,爬地五坡祭马王。全黑虎沟的人共同祭祀的则是“天台山大庙子”,里面祭的是“西藏的那些佛爷,有释迦牟尼,有观音,有玉皇,有元始天尊”。在“二根米”的庙子中,各家族还各有不同的神。如一位本地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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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74 二根米,三个团团(按:三群人之意)。我们庙子,大庙子中间有三尊神。中间是龙王,这是黑虎将军,这是土主。任、余二姓上寨是土主;中寨就是严、王二姓,分的是龙王;下寨是黑虎将军。分了的。为什么分呢?赶会的嘛(按:大家赴庙会)。七月七土主会,六月十三龙王会,四月四日将军会。地界也这样分。这菩萨背后,朝这方向是中寨的;这菩萨背后是我们的;这菩萨背后是他们的。放羊、砍草都不能侵犯的。各大队各大队之间,就更不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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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76 上引黑虎的口述资料中,鲜明地透露了山神或庙子信仰的重要社会功能——为了资源竞争、划分而产生的族群认同与区分。黑虎人在当地一直以强悍著称,主要生态因素便是资源匮乏。因而他们以一层层“山神”与“庙子”,严格划分彼此的资源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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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78 在上一章中,我们曾提及羌族地区严格的资源分配与分享体系。山神与庙子信仰,便反映并强化了此体系。家庭、家族、寨子,或几个寨子聚成的村子,或几个村或寨所构成的一条沟的人,都是一层层分享、保护共同资源的人群。寨子有本寨的草山(放牧之处)、林场(伐木之处),村子有几个寨子共同的草山、林场,都界线分明。各寨各村的山神菩萨与各种庙子,也就是这些界线的维护者。一位小姓沟的老人,对“山神菩萨”做了如下最恰当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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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80 山界,我的土地是从那里到那里。山界界长,其他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祖祖辈辈,几千年、几万年留下来,这个不能忘,这个山坡是怎么传下来的。为什么要敬他?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有近的界线,有远的界线;有近的菩萨,有远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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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82 一层层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的“神”,佑护各范畴人群的土地及其资源。定期的祭庙子或山神活动,可说是凝聚人群认同与强化人群区分的集体活动。在祭山神活动中,村寨里每一可分享资源的基本社会单位——家庭——都须派代表参加。在岷江上游地区,许多地方过去都有一习俗:在祭山神或拜庙子时要“点名”。每一家庭若有人参与,就在木头上作一刻记。缺席的家庭,会受到罚酒食或罚款的处置。因此无论是在“藏化”影响下将山神纳入藏传佛教诸神体系,或在“汉化”影响下混合山神与庙子,各地羌族的山神与庙子信仰都是在强化各个村寨与家族的认同与区分,以及确认每一家庭在本家族、本寨、本村与本沟资源共享体系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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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84 四、“羊脑壳”与“牛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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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86 在当前的羌、藏族地区,过去曾有一种认同与区分体系,“羊脑壳”与“牛脑壳”或者说“羊部落”与“牛部落”,现在几乎已消逝殆尽。这种认同与区分和目前藏族、羌族的认同与区分关系不大,或毫无关联。以下是一位茂县三龙乡老年人对于“羊部落”与“牛部落”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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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88 三龙乡分两个乡。卡窝、簸子、雕花、纳呼、卡于,这归理县管,那边归得迟(按:此指归官府管,也就是指古代改土归流),归理县管。我们这队最早是部落时代,这边属牛部,那边是羊部。牛是哥哥,兄弟;我们归大朝早些(按:大朝便是指中央朝廷)。我们牛部,大的范围宽得很。我们唱酒歌从松潘唱下来;先唱松潘,再唱黑水。据老年人讲是两弟兄,我们比那边牧场宽些,那边窄闭点,两个人就住在这一带。两兄弟,弟弟过黑水河查看地盘,后来就安一部分人往那迁。过后,兄弟安排好了,就来邀他哥过去,过去看他的地盘,就要跟他哥分家。他哥哥不干,弟弟想独霸一方。哥哥不干,弟弟跟他的人就把哥哥打了一顿。哥跑回来,不服,又把他兄弟弄过来,说我跟你分,结果又把弟弟砸了一顿。现在我们老人还说,先头赢的是“掐合”赢。捶打了(按:打架了),那我们就分开。那边就是羊部,这边就是牛部。白溪那以下,我们都喊“掐合部”,我们这就是“瓦合部”,以黑水河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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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90 由以上口述,我们只知道三龙乡南岸各村寨的人曾以“牛部”自称,以别于“黑水河”北岸的“羊部”各村落5。目前在三龙沟(见图五)知道这种区分的人极少,很难搜集到进一步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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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95 图五 茂县三龙沟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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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97 在茂县北部信奉藏传佛教的羌族高山村寨中,同样知道此区分的人不多。但由以下这位太平牛尾巴寨老人的口述中,可知这似乎是两个宗教支派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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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399 “察”就是敬羊脑壳,“拨”就是敬牛脑壳;我们这敬的是牛脑壳……杨柳沟那都是羊脑壳了。譬如,明天我们跳甲(按:指在仪式中穿盔甲跳舞),吼的都不同;还有耍的龙等:他们是盘龙一个拐拐,我们是阴基龙,两个拐拐好像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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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01 在最西北方的羌族村寨——松潘小姓沟,老一辈的人则大多还记得此种区分。这儿的羌族“藏化”程度,又较茂县牛尾巴寨的羌族为甚。也就是说,此地居民受藏传佛教或本教的影响更深。当地人告诉我,羊部落与牛部落的确是藏传佛教的两个支派。不仅如此,羊部落与牛部落之间相当敌对。如一个小姓沟老人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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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03 大河的那一边是属羊。那时一个寨子、一个寨子是属牛或属羊的。我们属羊的,那个叉叉是尖的,属牛的那个是平的6。以前是两个部落,还打仗,这都听说过。这都是老年人前头的前头了。修房子的时候呢,还是各修各的。那个牛部落,全是圆木,都是圆的;羊部落的木头都是片出来的。民族都有这习惯,汉族没有。藏族也有这习惯,分牛、羊头。宗教习惯上有“麦尼”、有“麦兹”,各是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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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05 以前,小姓沟这一带“牛部落”与“羊部落”的认同与区分,超越“日麦”(相当于他处羌族所称的“尔玛”)与“赤部”间的区隔。在小姓沟,有几位从邻近红土(目前属藏族地区)来到埃期村寨上门(入赘)的老人。他们的说法是,因为他们原来的村寨与这儿同属于“羊部落”,所以来此避灾荒而落户定居。在民族分类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藏族”,知道埃期是羌族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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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07 关于“牛部落”与“羊部落”,我在羌族地区搜集的口述资料所见大约如此。由清代到近现代的地方志与民族调查资料中,也罕见相关记载。然而在黑水(见图六),特别是在知木林(小黑水)藏族地区,我得到较多的口述资料。在此,这种社会区分就更明晰了。黑水知木林地区,一个老者对我解释“羊头、牛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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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09 从南坪那迁来的是羊头人。十八个寨子羊头,牛头十九个寨子。两个组织,不是教派,像是部落。很不和好,连砍树子都要说“砍谁的脑壳”——砍牛脑売,砍羊脑壳。“尔勒灭”就是民族,不分羊头、牛头;“尔勒灭”指所有黑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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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14 图六 大小黑水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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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16 黑水是阿坝州最穷困的地区之一,知木林又是黑水县最穷的地方。或因激烈的资源竞争,使得“牛头”“羊头”各寨间经常暴力相向。另一个知木林老人对此描述得更详细。这个“羊部落”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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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18 我们是“察合基”,羊部落,就是“麦兹”。“博合基”就是牛部落;牛脑壳是“麦尼”。乌木树、热石多、卡谷、卡龙镇,都是“察合基”。杀了羊之后,就把羊脑壳在房子顶顶上搁到。“博合基”,牛部落,晴朗、知木林乡、杂窝,他们比我们多一两个寨子。我们两边也打。一个土官管的都一样;高阳平(按:1940年代当地著名土官)管的杂窝乡是“博合基”。风俗习惯、唱歌都不一样,喝酒、死了人都不一样,念的菩萨不一样。松潘是“麦兹”,没有牛脑壳,只有个别地区有牛脑壳。牛部落与羊部落的根根不一样。我常骂那些人牛脑壳不像牛脑壳,羊脑壳不像羊脑壳。我们根根就是乌木树,“尔勒灭”的根根是乌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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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420 根据这位老人的说法,在房屋上放个羊头颅,是羊部落的符号。我在黑水地区废屋旧墙垣上,也曾发现白石镶嵌的牛头形象。他说的“根根不一样”,其意便是说两个群体的“血缘”不一样。关于两个群体间的冲突以及各群体内部的“拟血缘关系”,一位过去属“牛部落”的知木林老人有如下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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