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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70 这位老人在访谈中一直自称“藏族”。这是因为,过去他认为被骂成“蛮子”的都是“藏族”,所以他也是藏族。后来在地方民族干部的解说与协助下,他才将自己改登记为羌族。由于上五寨人以前很受下游“汉人”的歧视,自然他觉得藏族要亲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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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72 一位理县薛城水塘村的羌族,也认为藏族与羌族较亲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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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74 羌族做官的与汉族做官的争,争不过他们,文字都被烧了。羌族打战只会猛冲猛打,没计划。把金砖、官印、银子挂在崖上,纪念以前有印,很富裕。羌族是从草地那逃来的,逃出来几个,在这儿安家。羌、藏从前是面对面的,对汉族是背对的,所以藏族对羌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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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76 薛城水塘村羌族所居住的山沟,上游内沟部分便是嘉绒藏族村寨。这儿的羌、藏族多少都会说一些对方的语言。这应是他们认为藏族与羌族是“面对面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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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78 部分羌族人认为藏、羌较接近,是由于他们认为,相较于汉族而言,藏族、羌族都较笨、直率且落后,都是老实、落后的“民族”。但相反地,许多羌族民众又认为,相较于藏族或彝族而言,本民族是进步的、比较聪明的。从这一角度,他们认为本民族与藏族、彝族比较远,而与汉族比较接近。这种进步与落后的区分观念,最常表现在他们主观认定的“卫生”程度之上。如一位茂县雅都人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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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80 羌族挨着汉族近,所以我们比彝族进步。从卫生上,比较卫生、比较进步。彝族跟汉族不接近,所以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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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82 羌族人有时觉得他们与藏族接近些,有时又觉得自己与汉族接近些,这也显示他们的羌、藏、汉等民族概念与过去的“尔玛”“赤部”与“而”等人群区分概念类似。在自称“尔玛”时,他们也知道本地人有些“赤部”或“而”的特质,因此被他处人视为“赤部”“蛮子”或“而”。这使得他们的认同与区分可以摇摆于汉、藏之间。与此不同的是,他们认为本民族与回族之间,在文化习俗上几无任何共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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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84 在“共同的起源”上,羌族村寨民众多认为他们与藏族、彝族较亲近,这是因为在当前流行的历史与民族知识下,藏、彝与羌都被认为是古羌人的后裔。因此羌族的我族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常表现在他们将本民族视为历史上一个“广大羌族”的起源与核心,而藏族、彝族则为古羌人支裔、边缘。此主干与分支之别,也表现他们心目中羌族优于他族的地位。法国人类学者路易·杜蒙(Louis Dumont)对印度种姓制度的研究中,已指出此种包含者与被包含者(整体与部分)关系所形成人群阶序(hierarchy)现象。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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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86 “历史知识”也告诉他们,羌族与汉族有密切关系,因为他们同是古华夏的一部分。一位北川羌族知识分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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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88 彝族是羌族的后代,藏族也是羌族的后代。羌族是最古老的民族,以前很强大,后来分成十几种民族。云南那的白族、普米、纳西、景颇,都跟羌族同一个祖宗。华夏族就是,华就是汉,夏就是羌,这是历史学家研究的,华夏就是汉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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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90 因此同样地,“历史”使得羌族可以摆荡于汉、藏(与彝)之间,他们认为本民族与汉族有很深的历史渊源,也认为自身与藏族、彝族原出于一个民族。另一方面,“历史”也造成羌族与其他民族间的区分。对于人口与地域在少数民族或中华民族中皆占比很小的羌族来说,一个悠久的、伟大的“历史”是他们认同本民族以及自我区别于他族的主要社会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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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92 至于回族,羌族认为他们与回族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历史起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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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94 “尔玛”、汉族与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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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96 羌族认为他们与藏族、彝族较接近而他们与汉族有较大的差别。目前当地的羌族与藏族民众,普遍以“民族”来称所有的少数民族,以此相对于“汉族”。因此如今在有些村寨民众心目中,“尔玛”更广泛的定义便是指所有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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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598 一位松潘小姓沟的羌族老人曾对我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说,汉人与“民族”分地盘,相约各自在所占的土地上作记号。“民族”结草作记号,汉人则在石上刻字作记号。后来汉人放了一把火,把“民族”作的记号都烧了,只剩石上的刻字,所以好的土地都归了汉人。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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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00 民族都在山包包上,平坝汉族占到了。还有呢,树子都这样打疙瘩。汉族怪了,都是刻字,在石头上刻字作记号。汉族就是,我们两个分家就是,烧火。过后一烧,民族那个都烧掉了,没得根据;汉族那个,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写的字。汉族占了平坝,民族占了高山。民族就是羌族。不只是羌族,所有的民族。用羌语讲这故事,民族就是“日麦”,在这里“日麦”包括所有民族。回族不是“日麦”,藏族、彝族都是“日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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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02 在此“日麦”(尔玛)就是“民族”(少数民族),也就是“住在山上的人”。由于回族都住在城中或街市上,因此他不认为回族是“民族”之一。这位小姓沟老人所说的,汉人有文字,“民族”没有文字,这便是原住民心目中“民族”与汉人的重要的区分之一,也是他们心目中“民族”所以处于弱势的原因,其他许多西南少数民族中也都有类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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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04 茂县雅都是最接近黑水的一个羌族乡。在一位雅都羌族老人记忆中,“尔昧”也曾包括当地所有的非汉人。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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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06 “尔昧”包括得比较多,羌族是“尔昧”,藏族也喊“尔昧”。“尔昧”就是民族,汉人是“而”。彝族说不来我们的话,他们不是“尔昧”。黑水的也是“尔昧”,就是少数民族。四土的人是赤部,他们说的话我们不懂。草地的人是识别。北川那我们一般称他们“而”,就是汉族。“尔昧”里面还能分“识别”和我们。赤不苏地方的人还是称“尔昧”。羌族是解放之后读书了才知道的,以前凡是不是汉族就是“尔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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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08 有一次,一位松潘小姓沟的年轻人跟我说,他在书上看到台湾也有“日麦”。在他心目中,“日麦”作为少数民族或山上的人之总称,其范围可以超越中国大陆。将“尔玛”扩大为中国境内所有的少数民族,或包含世界上所有住在山上的人,这样的观念只存在于比较偏远地区的羌族民众心中。上面提及的松潘小姓沟与茂县雅都,都是最偏远、边缘的羌族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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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10 最后,在更高的层次上,羌族一般皆自豪于他们是“中国人”或“中华民族”的一部分。特别是在各种传播媒体逐渐由城镇、街市进入村寨之中后,他们聚集在电视前观看、讨论中国选手在奥运会中的表现,或坐在火塘边谈论国际政治局势。这些社会记忆,都强化他们的“中华民族”或“中国人”认同。城中的羌族知识分子尤其如此——在历史上,他们自豪于羌族是组成中华民族的古老华夏;在文化上,他们自豪于羌族为仍保存中国传统文化的少数民族之一。由于黄龙、九寨沟的观光事业带来许多外国客人,由于电视让他们接触到中国之外的世界,羌族民众的中华民族或中国人认同意识有逐渐增强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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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12 以上便是由家庭、家族、村寨、不同层次的“尔玛”以及中华民族所构成的当地族群认同与区分体系。这样的体系事实上不是静态的,它因时转移变迁。譬如,过去的“牛脑壳”与“羊脑壳”认同区分概念,目前在大部分的羌族中已消失殆尽。现在的羌族、中华民族等认同以及相关的各民族区分概念,50年前在当地并不存在,或至少是罕为人知的。在本书后面的部分,我将探讨羌族认同形成的历史过程及相关的“历史”与文化建构,这便是我所称的“民族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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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14 在本章的介绍中我们可以看出,本地人“民族化”成为羌族之前,这儿在族群认同上最显著的现象便是孤立的区域性“尔玛”认同,以及相对应的“一截骂一截”的族群体系。这样的族群现象,在族群理论研究上或在“汉化”问题研究上,都有其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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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16 七、“一截骂一截”的族群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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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18 在人类学的族群现象研究中,学者们经常提到一种同心圆式的认同结构,以此解释“视情况而定的族群认同”(situational ethnicity)。这样的结构,也见于羌族由家庭到“尔玛”一层层的认同体系。同心圆的核心是“自我”或本人所属的最小家庭单位,外围则是一层层由亲而疏的本家族人、本寨人、本村人、本沟人以及“尔玛”等等。然而,羌族的例子告诉我们,在某种情况下这个同心圆的最外层边缘,也就是“族群”的边缘,可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来说。人类学者曾指出,“族群自称”常是最有效的族群认同与族群边界符记,有共同称号的为同一族群,以别于使用不同自称的人群。12这大致是不错的。但在羌族的例子中,在过去狭隘的“尔玛”观念下,人们常不在意邻近“他族人”的自称为何,或刻意强调我族与邻近异己的细微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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