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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20 在狭隘的“尔玛”观念下,所有上游的村寨人群都是“赤部”或“费儿”,也就是蛮子;所有下游的人群都是“而”,汉人。于是,大致说来,每一沟中的人群都有三种身份——自称的“尔玛”、上游人所称的“汉人”、下游人所称的“蛮子”。以整个大区域来说,我们看到的便是“一截骂一截”的族群结构。而以外来者的眼光看来,这每一“截”的村寨人群在经济生产、聚落形式、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各方面,都十分类似。因此,为何他们并没有成为一个建立在彼此认同上的“民族”,便是一个有趣而值得深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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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22 首先,虽然彼此有许多相似,然而认为上游的人群是“蛮子”、下游的人群是“汉人”,这并非只是他们毫无客观根据的主观想象。事实上,每一“截”与“截”之间的确有些不同,这些不同,主要是受来自西方、北方的藏传佛教以及来自东方、南方的汉文化影响所致。我们暂且以“汉化”与“藏化”来形容这两种文化倾向。以整个羌族地区来说,“藏化”影响在极西部与北部地区最深,由此向东南方递减;“汉化”影响则在南方与东方最强,由此向西北递减。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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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24 以山神信仰而言,在西北方松潘小姓沟附近,山神菩萨被列入藏传佛教阶序化菩萨系统之中。由此往东或往南各村寨,藏传佛教的菩萨逐渐消失,人们只祭拜各级山神菩萨与“庙子”中的观音、玉皇、东岳等汉人神祇。再往东往南,在汶川、理县等地村寨中,汉人神祇信仰取代了各级山神,各村寨最多只祭拜一个山神;凝聚较大范围人群的则是大小不等的“庙子”。在最东方的北川,则山神信仰完全消失,只有佛、道的神祇与寺庙。14以与藏传佛教有关的“羊脑壳”与“牛脑壳”认同来说,这种认同与区分完全不见于阿坝州南部与东部以及北川羌族之中,却曾流行于北路、西路羌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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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26 以家族而言,东南方村寨居民都有汉姓,以此人们隶属于各个家族,这些汉姓家族没有“乡谈话”中的家族名称。往西北方去,或往深山村寨去,则居民同时属于一“本土家族”与“汉姓家族”;有汉姓,也有“乡谈话”中的姓。最西北方的小姓沟,则只存在“本土家族”;此地居民们没有汉姓。以凝聚村寨认同的“弟兄祖先故事”来说,在松潘小姓沟与茂县北路、西路羌族及在黑水藏族中,人们记忆里造成村寨起源的“弟兄”都没有名字,也大多不知来源。往南、往东各村寨,则人们记忆中最早到来的祖先都是有汉姓的“弟兄”。在更汉化的地区如北川,则许多家族记忆中的起源“弟兄”都来自川西的崇庆、安邑,或更普遍的“湖广”或“湖北麻城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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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28 以语言的使用来说,黑水地区说“羌语”的村寨人群,目前已被划分为藏族,他们也认同于藏族;事实上,他们中许多人也能说嘉绒藏语。松潘小姓沟的羌族,除了说“乡谈话”(羌语)外,也能说些热务藏语或松潘的安多藏语。自此往东、往南,只有高山深沟的羌族村寨是完全使用“乡谈话”的地方,一般村寨使用的“乡谈话”中夹杂许多汉语。在更汉化的羌族中,如近主要公路的东路各村寨与北川的羌族,汉话则成为唯一的日常语言。相反地,虽然大致上所有的羌族都能说汉话,但最西方与最北方的羌族,如赤不苏与小姓沟等地羌族,汉话说得较差,口音很重。东南方羌族所说的汉话,便是地道“四川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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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30 在经济生活上,一般来说,愈往东南的下游地区经济愈宽裕,愈往北、往西,则由于高寒所以愈是生活贫苦。所以这儿的人普遍认为,上游的人群又穷、又脏、又凶,下游的人较宽裕但狡猾。对此,我们可以作一个经济人类学的解释。在整个岷江上游的羌、藏族地区,愈往东部、南部,汉人主导之市场经济的影响愈强。因此在社会交换关系上,在村寨内部人们仍基于无私或公平、互助原则,分配、分享共有资源,此即人类学者所称的“一般性相互关系”(generalized reciprocity)与“平等互惠关系”(balanced reciprocity)。15但在对外的商业交换上,则基于私利原则,以期付出极少得利最多,因此人与人之间你欺我虞——此即所谓的“负面互欺关系”(negative reciprocity)。愈往西、往北去,在各村寨内仍是基于无私或公平、互惠原则的资源分配、分享。然而由于高寒阴冷、资源匮乏,因此对外常进行另一形式的“负面相互关系”——那便是只获取不付出的偷盗与抢劫。至于在商业交换上,一方面由于这儿离市场较远、交通不便,另一方面由于可供交易的资源匮乏,因此较不普遍。即使有,也因他们不熟悉汉语及交易规则,而常常吃亏上当。因此,在岷江上游地区,至今许多山中村寨人群仍认为,愈上游的人愈蛮横,愈下游的人愈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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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32 由以上说明可知,所有羌族地区的文化差异,都呈现出“汉”与“藏”间一截一截的连续过渡变化。这样的现象,自然是由于长期以来,本地人群处于“汉”“藏”两大文化系统之间所致。值得注意的是,过去在岷江上游地区,文化上的“汉化”与“藏化”并没有造成客观存在的“汉民族”与“藏民族”,只造成人们主观认定的“汉人”与“蛮子”。因此在一地域人群眼里,本地人群在“汉人”与“蛮子”包围之中,如此更强化了他们狭隘的“尔玛”认同。“一截骂一截”的族群体系,就是根植于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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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34 在北川地区,“汉化”不仅改变了本土语言、文化与宗教,也影响当地村寨人群的族群身份认同——至少在晚清到20世纪前半叶,当地人可能都已自称“汉人”了。虽然如此,他们也没有成为毫无疑问的“汉人”。因为如前所言,下游村落人群仍称他们为“蛮子”或“熟蛮子”。这个例子也说明,无论是以祖源、族名与认同感来宣称一种族群身份,都不一定能毫无疑问地得到此族群身份。成为族群成员,还需该族群内部人群以失忆与建构新记忆来彼此认同。过去北川“汉”与“非汉人”之间的族群边界,也显示传统华夏边缘与民族化后的汉族边缘在本质上的不同——前者是一种模糊的族群边缘,后者是鲜明的民族边界。在过去模糊的华夏边缘中,人们以“蛮子”来污称同村其他家族或邻近村落人群,嘲弄他们的“蛮子”习俗,并在日常生活上实践并夸耀自身的汉文化习俗,这是有汉人认同危机者宣称及展示汉人身份的一种策略,正是此种邻近人群间一截截的歧视与夸耀,推动了“汉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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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36 此种传统的“模糊华夏边缘”,似乎并非存在于所有华夏周边,而是在文献记载中有“生番”“熟番”之分的地区。或者,反过来说,此种由“汉化”而形成一截骂一截的族群现象,曾使得中国文献书写者将这些边缘人群区别为“生番”“熟番”。因此这些有“生番”“熟番”之分的地方,也是“汉化”或汉人形成过程发生的关键地区。虽然都是“一截骂一截”,然而在北川,被视为“蛮子”者都自称“汉人”;在岷江上游,被视为“蛮子”或“汉人”者都自称“尔玛”。它们间的差异,或表现了在此“华夏边缘”进行的汉化过程之不同阶段;倘若如此,若无后来的“羌族化”发展,岷江上游各沟人群终将如1960年代以前北川村寨人群一样自称“汉人”。或者,若两者间的差异是地域性经济与文化生态差异的反映,则即使无后来的“羌族化”,岷江上游各沟人群仍将维持各自的小区域“尔玛”认同。由一些历史记载的文化生态现象看来,我倾向于相信后者。在本书历史篇与文化篇中,我会对此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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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38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各沟各寨间的客观文化差异,并非是造成岷江上游各沟中孤立的“尔玛”认同的主要原因。研究族群现象的人类学者,早已放弃以客观文化因素异同来定义一个“族群”16,羌族的例子支持这样的看法。文化异同的确有客观存在,然而人们觉得“那些人的语言、体质、文化与我们的类似”或“那些人的语言、体质、文化与我们不一样”却是相当主观的。这些主观的看法,以及因之而生的文化选择、创造、诠释与演示,才与族群认同有密切关联。对此,“民族化”后的羌族文化提供了很好的例证。在过去孤立的“尔玛”认同中,村寨人群一方面注意他人与本地人间的社会文化(及语言)差异,一方面也刻意表现本地特色以强调差异。相反地,当前在羌族认同下,过去视彼此为蛮子、汉人的“尔玛”,如今有意忽略“内部”之语言、文化差异,或共同选择、创造相同的“羌文化”以凝聚本民族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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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40 岷江上游地区过去此种“一截骂一截”的族群体系,在族群认同研究上对我们有更重要的启示。过去族群研究的重点,曾在于各族群或民族间的资源竞争与分享关系,或相关的族群边界之维持与变迁。17而后,学者们也注意到在族群或民族认同下,被隐藏、利用或转移之阶级、性别、地域等人群认同与区分。18无论如何,这些研究中所讨论的,似乎皆是被明确分类的社会群体,而多少皆忽略了挑动或产生族群情绪与情感的本土情境(local context)。在此,“本土情境”并非指造成族群区分的资源环境、政治背景、迁徙殖民等等,而是指上述背景所造成之微观的个人日常生活经验、人际关系往来,以及相关行为与表征。在此情境中,人们认同与区分的是身边亲近的“同胞”与“异己”,而认同与区分的边缘可能是相当模糊的。如,对过去各个沟内孤立的“尔玛”来说,有敌意或危险的“汉人”或“蛮子”可能就近在身边。进一步探讨此种孤立的“尔玛”认同,我们必须脱离“结构”的层次而探讨个人日常生活中的爱憎情感,以及基于此情感的行为实践(practice),以及个人的情感与行为如何受社会(特别是认同结构)的影响,同时也形成、塑造或改变社会的认同结构。这便是下一章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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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42 1 孙晓芬:《清代前期的移民填四川》,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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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44 2 在本文中将常提到“藏化”与“藏族”,因此必须说明我对这两个词的看法。所谓“藏化”是指在宗教、文化与生活习俗上,受吐蕃与藏传佛教影响而产生的一些现象。“藏族”则是指在中国近代国家之民族分类上,被视为也自称为“藏族”的那些人。这样的定义是由于,我认为,目前所谓的“藏族”与“藏族文化”是自吐蕃时期以来逐渐发展,并在20世纪以来流行的“民族”概念下,被人们集体建构的民族与民族文化。在此历史过程中,参与此民族与文化建构的不只是吐蕃或自称“番”的人群,更包括汉人以及介于“汉”“藏”两者之间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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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46 3 神龛,在羌族地区相当普遍,其位置在主屋内的最右角。在较藏化的西路与北路部分村寨的家户中,神龛代表家神;神没有形象,也没有刻祖先名字的牌位,只放置一簇“神箭”。在东路与杂谷脑河地区,有些家户的神龛上有天神(或玉皇)、灶神与“某氏门宗”,有些则以一块“天地君亲师”木牌包括一切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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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48 4 此现象在黑水地区尤为明显。黑水地区村寨人群在开酒坛敬菩萨的时候,先从西藏最大的菩萨念下来,直到究我伦木初,然后念黑水最大的山神:欧塔基、欧塔迷、欧塔拉,最后念本寨山神及本家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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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50 5 以上口述中,“黑水河”可能指的是三龙沟;而“他们”指沟北的诺窝、勒依等高山村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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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52 6 所谓尖的、平的,指的是神龛上“神箭”尾端的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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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54 7 相反地,当今日羌族知道这些说不同“乡谈话”的人群,实际上都是说“羌语”的“羌民族”之后,他们会非常仔细地听他处羌族的“乡谈”在说什么。偶然听懂了几句,或几个词,他们便以此印证目前一个普遍的想法——大家原来说的是同样的语言。研究民族或族群的学者常强调,“语言”在区分民族或族群上的功能。对于民族语言,他们常指的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在语言学逻辑下建构的“语言”。然而,我不认为这样的“语言”与民族或族群间有截然相对应的关系。羌族的例子告诉我们,在族群认同中,事实上是人们对“语言”的主观认知,反映该族群当前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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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56 8 目前岷江上游的各原住民族群,普遍以“民族”一词来称“非汉族群”。“咪”是人的意思,又引申为“不是汉人的人群”,或如今在大黑水地区“咪”更狭隘定义便是“藏族”。黑水人提及的“而日咪”,以他们的汉话来说,便是“汉族不像汉族、民族不像民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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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58 9 这是指村寨居民心目中旧有的“尔玛”观念,而非相当于“羌族”的“尔玛”。至于相当于“羌族”的“尔玛”,羌族人(特别是知识分子)自然能说出他们的共同来源——也就是各种版本的“羌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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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60 10 但我们无法排除或相当肯定,有不少的北川羌族其父系或父母双方原来便是汉人,但此“悲情历史”对他们而言仍是重要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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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62 11 Louis Dumont, Homo Hierarchicus: The Caste System and Its Implications, complete revised English editio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p.239-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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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64 12 Michael Moerman, “Ethnic Identification in A Complex Civilization: Who are the Lu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67(1965), pp. 121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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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66 13 我将“藏化”与“汉化”置于引号中,这是由于藏化、汉化常被认知为习藏人或汉人之语言、文化、服饰因而成为藏人或汉人的过程。在后面我将说明,文化上完全“汉化”的人群,不一定自称“汉人”;或者他们自称为汉人,但不一定被他人视为汉人。因此“藏化”与“汉化”在此只是指两种不同的文化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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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3668 14 有关岷江上游地区村寨人群的宗教信仰及其地域特性,请参阅本书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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