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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羌族历史”之建构,除了基于大量的中国文献之外,学者们也尝试由考古学、语言学上寻求支持。如甘青河湟地区的齐家文化、卡约文化、寺洼文化、火烧沟类型、诺木洪文化、辛店文化与安国类型文化,以及新疆的战国时期火葬墓,都曾被认为是羌人文化的遗存。除了这些考古文化遗存的地理分布及所跨时代,与前述历史上的羌人活动时、空相契合外,主要的证据是随葬的牛、羊骨与少量的火葬遗存。17考古学者也宣称,有些考古证据可以证明西周时期渭水流域姜姓族与羌的关联,在这方面,最著名的便是邹衡的相关考古研究。他由关中地区先周文化中存在的两种鬲——分裆鬲与联裆鬲——来印证文献中的姬姓族与姜姓族。联裆鬲来自山西地区的光社文化,分裆鬲来自甘肃地区的辛店、寺洼文化;前者代表姬姓黄帝族,后者代表姜姓炎帝族。姜姓族由西往东迁,姬姓族由东向西迁,两种考古文化交融于渭水中游一带。18许倬云与林嘉琳(Katheryn M. Linduff)也认为,先周族原先活动在山西、陕西北方高地,吸收光社文化与草原居民的文化。在古公亶父时,他们又迁至泾水上游,定居于岐山并与姜姓结盟。此时期羌族文化遗存,表现在寺洼与安国文化之中。191980年代陕西扶风县刘家的辛店文化墓葬发掘,使学者对于从考古上证明羌与姜的关系更具信心。由于辛店文化与历史记载中的西羌地理分布部分重叠,墓地普遍随葬石头之习俗与文献中羌人崇拜白石的记载一致,又由于死者头部的双联小铜泡可能是发卡,反映了文献记载羌人披发的习俗,因此发掘者称之为姜戎(姜姓羌族)墓葬。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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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语言学方面,20世纪上半叶以来国族主义下的语言学研究,为中华民族之结构建立语言学框架。羌语,成为此框架中汉藏语系之藏缅语族下,羌语支语言的一部分。21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羌语支→羌语,如此一层层由大而小之语言涵括结构,与民族学者所称的中华民族→藏族与部分西南民族→氐羌系民族→羌族,此一层层由广而狭的民族结构相互呼应。西方著名中国古代史学者蒲立本(E. G. Pulleyblank)也认为,姜姓族与姬姓周人都是羌的一部分,也就是戎的一部分。他根据《左传》所载姜戎君长之语称戎与华夏“语言不达”,以及东汉时记录的川西某羌部之“白狼歌”为一种藏缅语(Tibeto-Burman),因而认为羌是藏缅语民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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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以来,中、西学者进入岷江流域做民族调查研究。1950年代,更大规模的民族调查也在此展开。1970年代以来,西南考古的石棺葬文化、大石墓,更引起学者对古代川边“民族走廊”之民族移动的兴趣。结合这些新的民族、语言与考古资料,许多学者认为,古代羌人或氐羌沿着川藏边界的民族走廊南移,便造成后来的彝族、白族、哈尼、纳西、傈僳、拉祜、基诺、普米、景颇、独龙、怒、阿昌、土家、藏族以及羌族等“藏缅语系民族”。231980年代以来,研究羌族史的学者也用羌族本土资料来说明羌族历史。汶川、理县附近的羌族间流传着“阿爸白苟与羌戈大战”传说,其内容称羌人由西北迁来此地,与土著戈基人发生争战的经过。历史学者认为,这个神话传说是岷江上游之羌由青海迁来,或更大范围氐羌系民族南迁历史之残存本土证据。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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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近代国族主义下之民族与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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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如何看待以上的“典范羌族史”?这个“典范历史”的形成,不只是涉及一些中外知名学者,如日本的白川静、加拿大的蒲立本,以及中国近现代史学两大巨擘傅斯年与顾颉刚,也涉及一些新知识如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学与神话分析等等。是否这些学科严格的学术逻辑以及上述学者个人的才学,可以让我们完全信赖这个“羌族历史”的真实性?我并非完全怀疑或否定前人的研究;以上许多研究至今仍是经典之作,也厘清了许多古代史实。我所怀疑的主要是:这些史实是否可以串联成一线性历史,而一个“民族”在此历史中绵延三千年之久?基于对“民族本质”(ethnicity)的人类学体认,以及对于近代“国族主义”与相关“民族历史”的历史学了解,我们可以重新思考这个“羌族史”的真实性以及其建构过程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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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范民族史中的主体——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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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探讨典范的“羌族史”之前,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历史的“主体”,也就是在此历史时间中延续的“民族”,究竟是什么?为何我们认为这些散布于广大土地之上,绵延三千余年的人群是一个“民族”——“羌族”?在本章中,我不愿涉及太多有关族群理论(ethnicity theory)的探讨。我曾以羌族与华夏为例,由族群理论探讨什么是一个“民族”。25本书第一部分对羌族社会与认同的描述与分析,也表现了我对“民族”(或族群)与“历史”的看法。以下,我将在这些基础的探讨典范“羌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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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许多中国历史学者而言,他们相信跨越广大时空中的许多边远人群皆为羌族,其主要理由便是:在中国史料上这些人群都被记录为“羌”。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在许多古代中国文献的文本中,“羌”“羌戎”“羌僰”“氐羌”都是华夏或汉人对异族的泛称。至于这些被称为“羌”的人群之自我称号,在中国历史上记载很少,有些更被误认为是羌人各部落名称。然而,许多当代人类学的族群研究都指出,“共同的自我称号”在构成族群认同上有相当的重要性。26不只如此,由前面我对过去岷江上游村寨中“尔玛”认同的介绍,可看出所谓“共同的自我称号”是相当主观的认定;细微的差别,都可能在主观上被人们认为“他们不是尔玛”。在“羌族史”上,显然被称作“羌”的人群只有从华夏那儿才知道自身被称作“羌”;而在族群生活中,只有“羌”成为一种认同与区分的社会现实之情况,他们中才会产生“羌”的族群认同。这就像是,东汉时陇西地区的“东羌”,南北朝至唐代关中一些羌村中的“羌人”,以及当代“羌族”等等。对于近代岷江上游的村寨居民来说,在四五十年以前,他们根本没听说过“羌”这个称号,自然也没有基于此的共同“羌族认同”。那么,我们为何相信在交通更困难的时代,在汉人历史记忆的传播更有限的时代,如此广大时空中的人会认为他们都是“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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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认真的学者考虑到“民族”是一个有共同体质、语言、经济生产、宗教信仰文化特征等的人群,他们也以此来思考历史上的“羌族”。因此,他们努力在文献、考古与民族学资料上印证这个“羌族”在广大时空中的存在与延续。部分考古遗存中的火葬以及岷江上游村寨人群的火葬之俗,被认为是文献中“羌人火葬”的反映。当代岷江上游村寨居民有“白石”崇拜,因此有些随葬白石头的墓葬被认为是古“羌人”遗存。当代羌族中有一种祭司,汉语称“端公”。有学者认为这是羌人的“鬼主”,又将中国古史文献中的“鬼方”等同于“西羌”,如此将周之“鬼方”、汉代之“西羌”与今日之“羌族”联系在一起。27在语言上,由于今日羌族与藏族都属“藏缅语族”,汉代川西一带“白狼羌”留下的“白狼歌”也被认为属藏缅语,而春秋时之“姜戎氏”又称戎与华夏“语言不达”,这些都被用来证明“羌”为一有共同语言特征的人群。28在经济生产与宗教信仰上,中国古籍称羌为“西戎牧羊人也”之记载,羌字由羊、人所构成,与姜姓有关之“大岳”也被认为与羊神信仰有关。再者,某些甘青西藏考古遗存中的羊骨,以及当代羌族身穿的“羊皮袄”、端公的“羊皮鼓”,都被拿来印证一个在经济与宗教生活上与羊关系密切的“羌”族之存在及其历史延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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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的民族历史建构中,联结不同时间、空间之羌人的则是“民族迁移”。在“民族集团说”中,徐旭生认为华夏集团的炎帝氏族居于陕西,其中一部分在西周之前便已顺渭水、黄河东迁到河南、山东等地。29蒙文通认为,姜戎诸国原在周之西北,在西周灭亡后,他们逐步南迁或东迁——这是整个西戎东迁潮流的一部分。30白川静认为,春秋战国时的羌(或戎),为了逃避列国压迫,移向陕西、甘肃山地;后来又受迫于秦,西逾陇山,进入黄河上游与湟水流域,这就是汉代的西羌。31顾颉刚认为羌戎原住在西方山岳地带,一部分很早就往东面迁徙,三四千年来逐渐同化在汉文化里;元明以后,部分往西南方迁徙成为藏族。32冉光荣等人也有类似的看法:羌人一波波地东迁而融入汉族中,往西南迁的则发展成为当今之羌族与许多西南少数民族。33事实上,这些证据与诠释,都无法充分证明一个广大绵延的羌族之存在。关于“共同的羌族文化”与这个“民族”的历史延续性之关系,我将在本书第九章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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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共同体质、语言、经济生产、宗教信仰与文化特征来界定、追溯“羌族”,这种民族研究最基本的错误是,原来“民族”(或族群)便不是以客观文化、语言与体质特征来界定的人群。34近二三十年来,许多人类族群认同的研究都指出,族群成员间的彼此认同与因此产生的根基情感,以及此认同与情感产生的资源竞争、分享背景,在族群的形成与维持上相当重要。有此共同利益与根基情感,在受到外来刺激时,同一民族或族群之人才可能产生共同的行动。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过去曾流行一时的所谓“民族集团说”——由一些神话传说以及区域性考古文化特征建构一个个庞大的“姜炎民族”“苗蛮民族”等等——的谬误之处。当代岷江上游村寨居民在成为“羌族”之前“一截骂一截”的认同体系,也可以让我们思考,在三代之前是不是可能存在这些庞大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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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此涉及许多学科的、影响深远的“民族”想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在什么样的思想与社会背景下,许多前辈学者建构了“民族”以及相关“历史”?以下我将说明,近代中国“羌族史”书写者如何因自身认同的变迁而重新书写“历史”,以建构此认同主体(中国国族)的边缘(少数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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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变迁:国族主义下的“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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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下半叶,西方“国族主义”、相关的“民族”概念与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随着欧美列强的势力传入中国。忧心西方列强在中国的扩张,并深恐“我族”在“物竞天择”之下步黑种人与红种人受人统治之后尘,中国知识分子结合“国族主义”概念与民主改革思想,极力呼吁“我族”应团结以自立、自强。这个“我族”,首先,特别是在革命派人士心目中,指的是传统“中国”概念中受四方蛮夷包围的“汉族”。在较能包容满族的立宪派知识分子心目中,“我族”则包含满、蒙等族。后来,在欧美列强积极营谋他们在西藏、蒙古、东北与西南边区利益的情况下,结合“中国人”(核心)与“四裔蛮夷”(边缘)而成“中华民族”的我群认识,逐渐成为晚清与民国初年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国族蓝图。这个国族的建构,主要赖建立这个大民族的“共同祖源记忆”以及建构新的“华夏边缘”来完成。“羌族史”便是“共同祖源记忆”的一部分,而作为少数民族的“羌族”也是新“华夏边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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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国族主义与族群本质的学者常提及,作为一种共同起源记忆的“历史”,是建构当今各“国族”或“民族”的重要角色。35同样地,在中国国族主义的滋长过程中,“历史”也是建构民族认同的主要动力。美国历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曾在他的著作中说明,晚清知识分子如何假借“启蒙历史”(Enlightenment History)来建构“中华民族”:“历史”一方面说明目前这民族的“现代性”,一方面强调民族的团结与凝聚。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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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凝聚人群的“历史”中,解释人群共同起源的“历史”最为重要。“共同起源”,无论是祖先、起源地或一个原始事件,都能凝聚人群。在中国,找寻、建立一个共同的始祖,是清末民初“造国族”运动中的一项重要工作。近代史学者沈松侨曾在一篇论文中指出,过去的皇统符号——黄帝,在晚清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等人的集体建构下,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在当时的集体认知过程中,有两个争议主题值得注意:其一,有些边疆民族如满、蒙等,是否为黄帝子孙;其二,如黄帝是所有汉人与满、蒙等非汉的共同祖先,那么是否黄帝的嫡传——汉族——比其他支裔优越37。这些争议,鲜活地说明了国族(或民族)建构过程中的一些普遍现象:共同纪念一“起源”,以强化群体成员间的根基情感;修饰、确认国族群体的边界;然后,阶序化群体内部之次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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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中华民国成立。经过清末以来的营造国族运动,建国领袖们坚信这个新国家是由“中华民族”所建立的民族国家。在国族主义影响下,以及在列强对东亚鲸吞蚕食的威胁下,中国知识与政治领袖们将“中华民族”建立为一不仅包括汉、满、蒙,也包括南方与西南各非汉族群的国族。国族主义之下,传统“中国”与其边缘“四裔”合而为一。更重要的是建构与核心“汉族”相对应的边缘“少数民族”,以使“中华民族”这概念更具体,并让原为夷狄华夏的“中华民族”成员产生一体感。这是刻不容缓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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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开创中国近代史学之功的梁启超,曾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揭示历史研究的主要旨趣。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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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说明中国民族成立发展之迹,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无衰败之征。第二,说明历史上曾活动于中国境内者几何族,我族与他族调和冲突之迹何如?其所产结果何如?第三,说明中国民族所产文化以何为基本,其与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之影响何如?第四,说明中国民族在人类全体上之位置及其特性,与其将来对于人类所应负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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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梁氏心目中的历史研究,便是当今学者心目中之“民族史”。我们知道梁启超是晚清至民初建构“中华民族”之灵魂人物,这说明了“历史”在国族建构中的重要性,并表现出国族主义下近代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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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民国成立到1949年,民国政府之政学界领袖们大多只注意5个少数民族:满、蒙、回、藏与苗。四川、云南、贵州等地的非汉族群被忽略,或被整个概括在“苗”之中。许多西南非汉族群在生活习俗上与汉人相似,又被认为或自认为与汉族有密切的历史渊源,因此当时中国之国家民族政策鼓励他们汉化。39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强调包括各少数民族的“中华民族”一体性,对于民族问题采取更积极的政策。首先,国家宣示保障民族平等,致力于消除民族歧视,并逐步推行民族区域自治。接着,民族调査与识别工作大规模推展。直到1979年,总共有55个少数民族被识别,并得到国家承认。岷江上游及邻近地区的“羌民”,便如此成为“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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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是:为何此一人口寥寥可数,其“民族文化”又夹杂于汉、藏之间的人群,得以被识别为“羌族”?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由清末到民国时期汉人知识分子的国族“历史”建构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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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典范羌族史的形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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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与民初知识分子高谈中国民族、种族时,他们主要是由历史文献来探寻、争辩哪些是我族,哪些非我族。虽然他们也提及肤色、体质、语言等问题,然而在那中国体质人类学、语言学、考古学初萌的时代,学者们很难认真从“科学”角度思考民族分类问题。这是他们的探讨多限于历史文献的原因之一。以下我将说明,典范羌族史的形成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前者是以历史上的“羌”或“氐羌”为主体的“羌族史”研究,后者则是以当代“羌族”为主体而回溯其历史的羌族史研究。这前后两个阶段的研究,大致以1950年代为分野。以相对应的中国民族政策来说,前者与“五族共和”或中华民族之融合相呼应,后者则与少数民族识别、分类与民族区域自治政策相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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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羌、氐羌为主体的“羌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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