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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凝聚人群的“历史”中,解释人群共同起源的“历史”最为重要。“共同起源”,无论是祖先、起源地或一个原始事件,都能凝聚人群。在中国,找寻、建立一个共同的始祖,是清末民初“造国族”运动中的一项重要工作。近代史学者沈松侨曾在一篇论文中指出,过去的皇统符号——黄帝,在晚清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等人的集体建构下,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在当时的集体认知过程中,有两个争议主题值得注意:其一,有些边疆民族如满、蒙等,是否为黄帝子孙;其二,如黄帝是所有汉人与满、蒙等非汉的共同祖先,那么是否黄帝的嫡传——汉族——比其他支裔优越37。这些争议,鲜活地说明了国族(或民族)建构过程中的一些普遍现象:共同纪念一“起源”,以强化群体成员间的根基情感;修饰、确认国族群体的边界;然后,阶序化群体内部之次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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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中华民国成立。经过清末以来的营造国族运动,建国领袖们坚信这个新国家是由“中华民族”所建立的民族国家。在国族主义影响下,以及在列强对东亚鲸吞蚕食的威胁下,中国知识与政治领袖们将“中华民族”建立为一不仅包括汉、满、蒙,也包括南方与西南各非汉族群的国族。国族主义之下,传统“中国”与其边缘“四裔”合而为一。更重要的是建构与核心“汉族”相对应的边缘“少数民族”,以使“中华民族”这概念更具体,并让原为夷狄华夏的“中华民族”成员产生一体感。这是刻不容缓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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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开创中国近代史学之功的梁启超,曾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揭示历史研究的主要旨趣。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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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说明中国民族成立发展之迹,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无衰败之征。第二,说明历史上曾活动于中国境内者几何族,我族与他族调和冲突之迹何如?其所产结果何如?第三,说明中国民族所产文化以何为基本,其与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之影响何如?第四,说明中国民族在人类全体上之位置及其特性,与其将来对于人类所应负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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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梁氏心目中的历史研究,便是当今学者心目中之“民族史”。我们知道梁启超是晚清至民初建构“中华民族”之灵魂人物,这说明了“历史”在国族建构中的重要性,并表现出国族主义下近代历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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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民国成立到1949年,民国政府之政学界领袖们大多只注意5个少数民族:满、蒙、回、藏与苗。四川、云南、贵州等地的非汉族群被忽略,或被整个概括在“苗”之中。许多西南非汉族群在生活习俗上与汉人相似,又被认为或自认为与汉族有密切的历史渊源,因此当时中国之国家民族政策鼓励他们汉化。39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强调包括各少数民族的“中华民族”一体性,对于民族问题采取更积极的政策。首先,国家宣示保障民族平等,致力于消除民族歧视,并逐步推行民族区域自治。接着,民族调査与识别工作大规模推展。直到1979年,总共有55个少数民族被识别,并得到国家承认。岷江上游及邻近地区的“羌民”,便如此成为“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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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是:为何此一人口寥寥可数,其“民族文化”又夹杂于汉、藏之间的人群,得以被识别为“羌族”?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由清末到民国时期汉人知识分子的国族“历史”建构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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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典范羌族史的形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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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与民初知识分子高谈中国民族、种族时,他们主要是由历史文献来探寻、争辩哪些是我族,哪些非我族。虽然他们也提及肤色、体质、语言等问题,然而在那中国体质人类学、语言学、考古学初萌的时代,学者们很难认真从“科学”角度思考民族分类问题。这是他们的探讨多限于历史文献的原因之一。以下我将说明,典范羌族史的形成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前者是以历史上的“羌”或“氐羌”为主体的“羌族史”研究,后者则是以当代“羌族”为主体而回溯其历史的羌族史研究。这前后两个阶段的研究,大致以1950年代为分野。以相对应的中国民族政策来说,前者与“五族共和”或中华民族之融合相呼应,后者则与少数民族识别、分类与民族区域自治政策相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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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羌、氐羌为主体的“羌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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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明清以来,中国边陲描述已成为一类“民族志”的书写传统,然而在清末民初时,绝大多数传统儒者对边裔人群的认知,仍停留在历史上“四方蛮夷”的阶段。清末民初的大儒章太炎便基于此概念,将中国边缘诸族群分为四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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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章氏著名的《序种姓》一文中,他称大幕(漠)南北的游牧人群为“犬种”的狄,东北各非汉族群为“豹种”的貉,南方瓯越之东、滇交趾之南各族群为“蛇种”的蛮。唯对西方“河湟之间驱牛羊而食湩酪”的人群,他称之为“牧羊人”——羌。40显然,他视北方、南方、东北的非汉族群如“非人”的犬虫之类,而独视羌为“人”。他又认为,这些北方、南方、东北的族类“其化皆晚,其性皆犷”,因此“不能予以华夏之名”;然而,西方之羌又是例外。如此的看法,并非建立在其民族志知识之上,而是奠基于其传统中国文史知识与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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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心目中华夏与异族之区分,以及“羌”在此区分中的特殊地位,表现在他“中夏之族”的概念上。基于文史典籍记忆,他认为“中夏之族”便是黄帝、神农之族裔。他指出,这一族人起于西方“印度大夏西域三十六国之间”。此一广大西方人群的北方边缘有“羌”,南方边缘则有“髳”(苗),也就是说“中夏之族”为“西域、羌、髳所合也”。由他的举证内容可知,中国文献记忆中大禹兴于西羌,神农为姜姓,以及在文字上羌与姜的相似性,都使得他将“羌”视为“中夏之族”。他认为,羌就是姜,姜姓神农所统领的地域有西域、青海与陇西。因此他又称:“卫藏与西域三十六国皆犹有顺理之性,则神农、黄帝所不能外,亦其种类相似。”由此可见,章氏把“卫藏与西域”诸地人群纳入华夏之中,是由于他认为这些边疆人群与“羌”有密切关联。无论如何,虽然一方面历史上与“羌”有关的族群都被章太炎视为华夏的一部分;在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当今之“羌”或西域、卫藏之民与华夏只是“种类相似”——他将之比喻为:如艾之与蒿,橘之与枳——虽同种,然而还是有差别的。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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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年轻的革命派人士刘师培撰写了一本《中国民族志》。在序言中,他说期望借此书“唤醒中华种族”。与许多革命党知识分子相同,这时他心目中的中华种族只是“汉族”。在此书中,他指出东周时之外患来自四种不同种类之异族,其中之一便是“氐羌种族”。此族原为西方“犬戎”,东移后成为分布在河南、山西一带的骊戎、姜戎、伊洛之戎等等。在更大的范围里,他又视氐羌种族为西藏族的一支。此西藏族在西汉时蔓延到青海、河西等地,包括著名的冉駹与白马氐。因此,东汉时的氐羌入侵中原,也被他视为西藏族的东侵。无论如何,他也指出周之戎狄、汉之氐羌,后来都“风俗刑政卒与汉族相融”而混合在汉族之内。42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如章太炎将“卫藏”视为华夏同种,或是刘师培强调汉族与西藏族之不同,他们所建构的“羌”或“氐羌”种族,都是联结“华夏”(或汉族)与西方回疆、青海、康藏各地族群的中间桥梁。如此居于广大华夏西部边缘的模糊位置,使得“羌”或“氐羌”在后来的“中国民族史”中,得以发挥类似黏着剂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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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有关“中国民族”或“中国边疆民族”的历史研究,更如雨后春笋。在中国历史文献中普遍出现的羌、羌人与氐羌等,自然也引起学者们相当的研究兴趣。如前面提及的,有关甲骨文中之羌、羌族与姜姓之族的关系、姜姓炎帝与古代诸“民族集团说”、羌族与藏族之关系等等问题,都在此时成为学者们研究探索的对象。今之学者可能将这些研究纳入冷门的“民族史”范畴;然而,前面我曾引述梁启超所揭示的“历史研究旨趣”,以此来看,这“民族史”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却是历史研究的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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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桠既备,树亦成形。到了1930、1940年代,中华民族之历史结构已规模初具,此时出现许多名为“中国民族史”之综合性著作。关于“羌”或“氐羌”的琐碎研究,在此时也凝结为较完整的体系——有关一个民族绵延数千年的“历史”。这个“历史”,也是更大范围的“中国民族史”的一部分。在这些名为“中国民族史”的著作中,“羌”或“氐羌”皆代表一古代重要民族或民族集团,在数千年历史过程中一方面与古华夏相争战,另一方面又不断融入华夏,因此其后代目前广布于汉、藏与许多西南民族之中。譬如,王桐龄认为氐、羌与戎都是西藏民族的一支;戎在周秦时同化于汉,氐、羌也在魏晋南北朝时加入汉人血统之中。43又如,林惠祥认为“氐羌系”为藏族来源之一,春秋时为西戎,其与华夏族杂居者皆同化为华夏。这一民族在汉代为羌,宋时为西夏,明代为西番诸卫,清时为唐古特族;另有一部分为氐羌,与回族杂居西北;一部分为西南夷,与罗罗、缅甸族及僰掸族相近。44同样地,两位作者皆以羌或氐羌来联结汉、藏,或联结汉、藏及各西南、西北之非汉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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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的历史建构中,将姜、羌或氐羌民族的共同族源溯及姜姓炎帝(神农)尤其重要。在中国历史传说中,炎帝有两种身份:在有些文献中,他曾与黄帝争战而败于后者之手45;在另一些文献中他却又是黄帝的兄弟46。在前面我们曾提及,黄帝曾在晚清的国族建构中被尊为中华民族(特别是汉族)的共同祖先。之后,在许多民族史书写中,被黄帝击败的“弟兄”——炎帝——成为许多非汉族群的祖先,特别是与氐羌有关的族群之共祖。“炎黄子孙”成为包括所有汉与非汉的中华民族的代名词。由于前述炎帝与黄帝间的双重关系,因此“炎黄子孙”也有双重历史隐喻:一方面强调各民族间的“弟兄民族”关系,另一方面则区分谁是征服者、谁是被征服者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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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羌或氐羌已广受历史学者的注意,然而此时在汉族知识分子心目中,此一民族只是与今之汉族、藏族或西南民族有关的一个历史人群概念。很少人认真思考当代哪些人是“羌族”或“氐羌”,甚至于学者们很少使用“羌族”这一族称;即使提及“羌族”,究竟这是指当代何处的非汉民族,学者的看法也莫衷一是。如,林惠祥认为羌族即当时青海的唐古特族(Tanguts)。47吕思勉则以为,当代羌族主要在青海、康藏、川西北及云南维西、中甸一带。48更令人讶异的是,即使文献的探讨已触及当代川西北的“羌”,学者们的兴趣仍在历史之中。1930、1940年代有关“大禹”的研究,便是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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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抗日战争期间,许多历史学者随国民政府迁往四川。在此时此地,大禹与西羌的关系成为一个研究焦点。“禹生于石纽”“大禹兴于西羌”以及“夏民族起源于四川”等说勃然而兴。49虽然学者皆认为大禹出生的“石纽”或“汶山郡”在北川或岷江上游的汶川,而当时这些地区的山居土著在文献中都被称作“羌”或“羌民”,但却少有学者因此深入研究大禹和羌民的关系。这是由于虽然讨论大禹和羌人的关系成一时风尚,但重点并非大禹和当时川西北“羌民”的关联,而是华夏的“起源”问题。在对日战争的挫折中,借着“华夏起源于四川”的历史想象,中国知识分子隐喻民族之复兴也可寄望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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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例子说明,此时“羌”或“氐羌”只是一历史人群概念,很少有学者将此与岷江上游的土著“羌民”联系在一起,甚至可能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都不知道“羌民”的存在。早年进入岷江上游“羌民”地区做语言调查的学者闻宥,曾有此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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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侪今日苟未身至川西,固已不知版图之内,尚有羌人。以一早见于先秦文献之族类,亘数千年,历无数之移徙混合,卒未灭绝,而并世竟无知之者,斯真学林之憾事已。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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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显示,当时知识分子的“历史知识”中已有一“亘数千年”的羌族,然而相对的,他们对羌的“民族知识”仍然浅薄。1940年代,典范的民族分类与历史知识尚未完成,另有一例可以为证。当时华西协会大学的秦学圣,曾随西方学者到岷江上游做调查——调查他认为应在岷江上游的“苗族”。51这个观念,与现在民族识别划分后的苗族居地相去甚远。这些都显示,在民国之初二三十年的民族史建构中,学者并非追溯一个已存在之“羌族”的历史,而是在有关“羌”的大量中国历史文献记忆中建构历史上的“羌族”,这也说明了为何早期进行“羌民”田野调査的大多是西方学者或传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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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羌族为主体的羌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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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1910至1920年间,英籍传教士陶然士曾在岷江上游地区传教,并研究当地“羌民”。除了记录、描述羌民的文化特色之外,他也尝试探索、重建羌民历史——由夏代的大禹延续到清代。52虽然他的历史建构大多引自同时代的中国历史学者,不同的是,中国历史学者关于羌或氐羌的历史研究是为了说明“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而陶然士则是为建立一民族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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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将羌民的宗教视为一种“一神教”,他更进一步将这支民族的历史追溯至东迁的古代以色列人。53这样的结论,显然来自他的西方文明中心主义观念以及在那个时代深受演化论、传播论影响的民族学(ethnology)。在演化论的思考模式下,他以“一神教”作为人类宗教演化、进步的极致阶段。在西方文明中心主义观念之下,他显然认为此文明边缘人群有如此进步的宗教,是因为这些人为“西方文明者”失落的后裔。54事实上在那个时代,除陶然士之外,其他西方学者(或传教士)也曾将中国西南边疆许多族群当作是“印欧种”“以色列种”或其他西迁的西亚种族。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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