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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50 由于明、清以来的汉人移民潮以及因此带来的深度汉化影响,许多北川山间的汉姓家族都宣称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时来到此地的。如另一位小坝乡杉树林人所述的家族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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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52 2.小坝乡在我们的记忆里面,特别我们刘家在小坝乡,最早,听我祖祖说,就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当时是张、刘、王三姓人到小坝来,过来时是三弟兄。当时喊察詹的爷爷就说,你坐在那儿吧。当时三弟兄就不可能通婚,所以就改了姓。刘、王、龙,改成龙,就是三条沟。一个沟就是杉树林,那是刘家。另一个是内外沟,当时是龙家。其次一个就争议比较大,现在说是王家。这三个沟,所以现在说刘、王、龙不通亲。三弟兄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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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54 小坝乡的杉树林,位于内外沟的沟口。一方面,本地居民与内外沟各村民众往来密切;另一方面,由于对外接触、联系方便,因此本地居民比起上游内外沟村民,更有汉人特质与汉族祖源记忆。说本家族是“湖广填四川”时来的,这在整个青片、白草河地区都是很普遍的家族史记忆。这位中年人口述中的“三弟兄”,其“后裔”分布在内外沟、杉树林等地,包括了小坝乡的所有主要地区。他提及了一个有争议的“弟兄祖先”,他说,现在大家认为这是王家的祖先。这个口述显示,本地过去的“历史”或家族记忆,常常在人们的争论中。“王家”在当地是大姓。因此,将王家纳入这个族源记忆,可能将此“三弟兄后代”之范围由内外沟扩及更广大的地区。下面是一位内外沟王姓中年人所说的本家族来源,也是一则“弟兄祖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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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56 3.我们是湖广孝感过来的,五弟兄过来,五个都姓王,主要在漩坪、金凤、白泥、小坝。这五个兄弟,两个到小坝:一个在团结上寨,一个在这里。我们祖爷是行医的,我们家还保留个药王菩萨。过来五辈了,这是五辈以前的事了。他们都不是湖广过来的,因为只有我们一家在七月十四过七月半。他们也说是湖广过来的,但他们跟我们过七月半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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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58 这位内外沟人与前面例1那位内外沟人同村。这位报告人所属的“王家”,就是前面例1内外沟人所说的“王家”,也是例2杉树林人所称刘、王、龙“三弟兄”中的“王家”。但例3这位王家的人,并不认为本家族祖先为来自松潘白羊或毛儿盖的五弟兄之一,或是来自湖广的刘、龙、王三弟兄之一,而说是来自湖广孝感的王姓“五弟兄”之一。这五弟兄来此后,两个在小坝,另外三个分散在漩坪、金凤、白泥等邻近乡镇(见图十四)。这个祖源记忆,强调内外沟两个王姓家族的一体性,也强调内外沟王姓家族与邻近乡镇王姓家族的同源关系。同时,不接受前两位小坝乡人的王家祖源论述也显示,他不认为内外沟或小坝的几个主要家族有共祖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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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63 图十四 北川小坝内外沟弟兄祖先空间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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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65 以上这三段“家族史”论述,显示出几个有趣并值得深思的现象。首先,三个小坝乡人口述中的本家族历史,都是以几个“弟兄祖先”为起始,如此他们不只是讲述本家族的来源,也讲述与本家族有弟兄祖先关系的邻近家族之来源。其次,三个例子中都涉及“王家”的来源,但说法都不同。显示在当地这种“历史”相当分歧、多元,各家族、各村的人说法不同,同一村中的人也常说法不一。再次,“家族史”在此似乎与个人的“认同”或当时他所要强调的“认同”有关:例1中的内外沟人,强调内外沟几个主要家族祖先有弟兄关系;例2之杉树林人,强调小坝乡几个主要家族间的血缘关系。以上两者,都将“血缘认同”与“地缘认同”结合在一起。有亲近地缘关系的几个家族,借由祖先的弟兄关系可成为“一家人”。然而在例3这位王家人所说的家族史中,强调的则是“血缘认同”——王家的人不与本地其他各姓家族共祖,而只与本地或远方的王姓家族共祖。如此我们也可以了解,为何这些本地家族记忆是如此的分歧、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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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67 最后,在以上几个“弟兄祖先故事”中,这些家族(或本地人)或说是从“湖广”来的,或说从松潘的白羊、毛儿盖等“正宗少数民族地区”来。此分歧、多元的记忆表现出北川羌族认同之特质:一方面,他们自豪于本地人之汉化和家族的父系汉人祖源,以摆脱“少数民族”在主流社会中之负面形象;另一方面,在努力争取羌族认同的情况下,并在土著文化尽失所产生的文化与认同危机感之下,他们又必须强调自身的少数民族“根源”。此分歧、多元的记忆也表现了北川地区所经之历史过程,这便是在前一章中我所提及的,华夏边缘观点的“羌之历史”。经此历史过程,清代以来本地白草、青片居民一直徘徊在汉与非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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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69 茂县永和沟 由北川青片乡西向越过土地岭梁子,便是岷江流域的茂县永和乡。该乡所在的永和沟,是由东往西流入岷江的一条支流。乡政府所在的永和村,是个靠近河坝(河谷台地)的村子。这个村目前包括四个组(寨),其中二组又分为上、下寨(其本土名分别为“瓦达”与“嘎劳”)。永和村各寨中也流传着兄弟故事。据一位二组下寨的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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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71 4.我们是搬来的。老家是渡基。那边地硬得很,一般的娃儿不说话,哑巴。一个传说,背到这个梁子这,听到老鸦叫,学老鸦叫就会说话了。过来时就只有我们那一组人。走到那,老鸦叫了,娃儿就说话了。这边几个组几乎都是那来的。这儿原来没有人,根根是这样扎的。渡基是高山,两弟兄,大哥在渡基,兄弟到这来。现在又搬一些人回去了。原来那已没有人住了。垮博(一组)跟这里的人(二组下寨)是从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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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73 “垮博”的一位老太太,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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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75 5.我们一组也说是渡基那迁过来的。我们也说走到金个基那个梁梁,小孩听到老鸦叫就学老鸦叫,听到狗叫就学狗叫……他们说上寨是大哥,就是得牛脑壳。一队得的啥子?三组是得牛尾巴,道材主得的是牛皮子。他们现在骂三组,就是骂你们是牛尾巴。道材主被骂夏巴,夏巴就是牛皮子。上、下寨都是二组,我们得牛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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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77 以上二组下寨老人(例4)认为,一组与二组的人同出一源,他们与渡基的人是“两兄弟”的后代。然而现在村民们的看法,大致如那位“垮博”老太太(例5)所说的“三弟兄故事”:“三弟兄”来到这儿,得牛头的到二组上寨去,得牛身子的到一组,得牛尾巴的到四组(勒窝)或三组(甘木若)。一组与二组下寨的人,则由二组上寨分迁出来。或说,得牛皮的到“道材主”,这是最邻近永和的另一村。关于最早的“三弟兄”究竟是哪些人的祖先,一位八十余岁的一组老人对此有不同的记忆。他说,这“三弟兄”分别到一组与二组的上、下寨,也就是当地人称的“河坝三村”。一组得牛尾巴,二组上寨得牛头。他的说法,与二组下寨老人(例4)的说法虽有些不同,但都在强调一组与二组居民间的密切血缘关系。除了这两位老人外,其他我访问过的村民,都相信“三弟兄”的后代是所有四个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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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79 这样的祖源记忆差异,也许由于不同世代村民的“我族”概念有别。过去一组、二组村民(河坝三村)是相当孤立的“族群”,那时“弟兄祖先故事”用来强调这两个组、三个寨子人群间的血缘关系。近数十年来永和沟各村寨人群间的冲突减少,包含四个组的“村”级行政划分又扩大了河坝三村民众的认同范围,村民们便将“三弟兄祖先”扩大为永和村四个组民众的共同祖先。一组与二组的人,被认为是其中一个兄弟的后代。如此,认同圈虽扩大了,但一组与二组的人仍宣称彼此有特别紧密的同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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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81 虽然同样以“弟兄祖先故事”诉说人群的共同祖源与人群间的血缘区分,但永和与前面北川小坝乡的弟兄祖先故事有几个重要差异。首先,小坝乡的弟兄祖先故事说明的是几个“家族”的起源,永和的弟兄祖先故事说的则是几个“村寨人群”的起源。其次,小坝的弟兄祖先故事只说明本地“部分”家族的起源,而非解释“全部”本地家族的共同起源,他们认为本地各家族来此有先后之别。永和的弟兄祖先故事,无论是解释“一组与二组人”的起源,还是永和村四个组村民的起源,都是“全部”本地人的共同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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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83 这些“差异”显示两地有不同的社会情境与历史脉络,此情境、脉络主要指他们与汉人及汉文化之间的关系。两地村落人群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深浅有别,因此造成他们在族群认同上的差异。如本书第三章中所言,过去他们虽然都被“汉人”称作“蛮子”,北川白草、青片的山村居民常自称本家族为自“湖广”迁来的汉人,而茂县永和的村寨居民们则坚持“莫儿”认同,以此区别于他们心目中狡猾的“汉人”与野蛮的“蛮子”。以上两地“弟兄祖先故事”之叙事差异,表现“汉化”此一文化与社会过程中的重要变化——由血缘与地缘紧密结合的族群(村寨)认同,转变为血缘与地缘逐渐分离的族群(以姓为别的家族)认同,因而解释全部本地人来源的“历史”转变为解释部分本地人来源的“历史”。在本章后面,我将再回到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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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85 最后,尽管弟兄祖先都是来自外地,小坝人的弟兄祖先之来处,无论是有汉人族源隐喻的“湖广”还是有少数民族暗示的“松潘”,常表露其“民族”归属含义。在永和的“弟兄祖先故事”中,人们所来之地只是一个生活环境较差的地方,并没有“民族”指涉含义。此种差异所反映的情境是,对北川青片、白草村落居民而言,“民族认同”是当前一敏感而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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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87 松潘小姓沟 在前面我多次提及小姓沟。这儿的羌族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远低于其他地区羌族。他们在宗教信仰、生活习俗、住屋形式以及服饰穿着上,都与附近的热务藏族相似。我所采访的小沟——埃期沟,又是小姓沟中最深入大山的一个羌族山沟。当地村寨居民的汉化程度,又比小姓沟中其他村寨的人群低。这儿的村民,除了少数出外读书的年轻人外,大多没有汉姓。这个村目前由三个组,背基(一组)、北哈(二组)、洁沙(三组)所构成;二组又分成北哈与梁嘎两个小寨。这里流传着几种不同的“弟兄祖先故事”。以下是一位二组中年人的口述,这是最普遍流传的一种记忆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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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89 6.最早没有人的时候,三弟兄,大哥是一个跛子,兄弟到这来了,还一个幺兄弟到一队去了。大哥说:“我住这儿,这儿可以晒太阳。”所以三队太阳晒得早。幺弟有些怕,二哥就说:“那你死了就埋到我二队来。”所以一队的人死了都抬到这儿来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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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91 在这故事中,老二与老三关系格外亲密;不只住在同一边,死了也葬在一起。目前三组在阳山面(早晨晒得到太阳),一组与二组两寨坐落在阴山面。这个兄弟故事所显示的族群认同与区分体系,也表现于三个组敬菩萨的习俗上。如我在第三章所介绍的,三个组都各有山神菩萨;二组下寨(北哈)又与一组共敬两个菩萨——“忽布姑噜”与“恰伯格烈”;三个组又共同敬“格日囊措”山神,这是一个以各村寨都能眺见的大山为代表的山神。据村民说,因为一、二组同一个菩萨,所以常联合起来和三组的人打架。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前述的茂县永和、北川小坝或其他地区,“弟兄祖先故事”只保存在部分老人的记忆中。然而在埃期沟,即使是十来岁的小孩都知道这三弟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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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93 埃期沟中还流传其他一些“弟兄祖先故事”(见图十五),如以下一位老人所说的“七弟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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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598 图十五 松潘小姓沟埃期村弟兄祖先空间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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