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6946e+09
1706694600 7.高头来的七弟兄。从那七弟兄,有些安在大尔边,有些朱尔边、纳溪、郎该、尼巴,是这样分出来的。他们是在这个啥子朝代打散的,跑到这来。原来这儿没有人,没有人,这下子七弟兄到这儿;只来三弟兄,还有四弟兄是纳溪安了一个,大尔边,还有尼巴那安了一块,是这样分出来的。还有一个兄弟,我还都记不到。
1706694601
1706694602 纳溪、郎该、尼巴,都在热务河北岸各沟中,与南岸的埃期沟正面相对。目前该地村寨人群都被识别为“藏族”。大尔边与朱尔边7,则是埃期沟右邻一条大沟中的两个主要村落。目前该地居民的民族成分与埃期沟居民相同,都是羌族。因此,这“七弟兄故事”是以祖先的弟兄关系,来说明这几个邻近山沟村寨藏、羌居民间的密切血缘关系。另外,我还听说一个“九弟兄故事”,比起上述的“七弟兄故事”,这个弟兄祖先故事在当地较普遍为人所知。一个埃期一组的老人,对我说过这个故事。他首先提到上述的“三弟兄”,然后想起,这三弟兄是九弟兄中的一部分:
1706694603
1706694604 8.一组的人,以前是三弟兄来的。以前这没得人,三弟兄是从底下上来的。上来坐在月眉子那个墩墩上。又过了一两个月。那个就是;不是三弟兄喔,那是九弟兄,九弟兄占了那地方。三弟兄打伙在这条沟。还有两弟兄打伙在那条沟,大尔边。还有两弟兄打伙在大河正沟,热务区。九弟兄是黄巢,秦朝还是黄巢?秦朝杀人八百万,黄巢杀人八百万?他就躲不脱了,就走到这儿。一家九弟兄就到这儿来了,就是在秦始皇的时候。
1706694605
1706694606 大河正沟或热务区,指的是埃期沟左邻热务藏族各沟各村。因此,这个“九弟兄祖先故事”说明更大范围人群的祖先弟兄关系。九弟兄中,事实上这位老人只提到七弟兄的去处:三个到埃期,两个到大尔边,两个到热务。“两个到大尔边”指的是大尔边沟中的两个大村——大尔边与朱尔边。这个九弟兄故事,扩大了埃期居民以三弟兄故事来凝聚的族群认同。这“族群”所蕴含的人群范围,打破了目前藏、羌民族边界,这一点相当值得注意。许多本地人说,以前这儿虽然有语言上的不同,但并没有所谓羌、藏区分。在前面我也曾提及,过去除了各家族、寨、村、沟等人群区分外,本地社会区分主要在于“牛部落”与“羊部落”。埃期的确有些老年人是由热务嫁过来的女子或来此上门入赘的男子。这个“九弟兄祖先故事”,也说明过去在此地“羌、藏区分”是相当模糊的。无论如何,以上这“九弟兄祖先故事”与例7之“七弟兄祖先故事”一样,传述并不普遍;或者这些都是在民族分类后,逐渐消逝中的社会历史记忆。
1706694607
1706694608 我曾听说另一个“七弟兄祖先故事”,出自一位小姓沟老人之口。
1706694609
1706694610 9.七弟兄,黑水有一个,松坪沟一个,红土一个,小姓有一个,旄牛沟有一个,松潘有一个,镇江关有一个。五个在附近,迁出去两个:一个在黑水,一个在茂县。
1706694611
1706694612 这“七弟兄”所至的地区,以目前的民族与语言分类知识来说,包括有红土人(热务藏族)、小姓沟人(藏族、羌族)、松坪沟人(羌族)、镇江关人(汉化的羌族、藏族与汉族、回族)、松潘人(以汉族、藏族、回族为主)、摩尼沟人(藏族)与黑水人(说“羌语”的藏族)。在此弟兄故事记忆中,由于小姓沟所有村寨居民是其中一个弟兄的后代,因此“小姓沟人”认同得到强化。另外,更重要的是这“七弟兄祖先故事”强调一个以小姓沟为核心,跨越茂县、黑水、松潘三县,包含许多村寨与城镇藏、羌族群的人群认同(不包括回族与汉族)。这个人群范围,也就是小姓沟人经常能接触到的和他们共同祭“雪宝顶”山神菩萨的人群。这则故事在埃期沟并不流行。说故事的老人原是埃期沟人,后来移出来,住在大河(小姓沟)边上的一个小街市上。他的听闻、见识都比故乡埃期沟人来得广,这应与他能得知或创造此“七弟兄祖先故事”有些关联。
1706694613
1706694614 小姓沟埃期村居民的“弟兄祖先故事”,祖先有弟兄关系的各“族群”或指一寨的居民(如埃期一组),或指同一沟中的居民(如大尔边),或一大区域的藏、羌民众(如镇江关);无论如何,指的都是一地“所有的人”。从另一角度来说,许多人在口述这些故事时,都强调在这些“弟兄”到来之前,本地原来没有人。这样的叙事,自然使得“弟兄祖先故事”成为解释“全部”本地人来源的历史。这样的“弟兄祖先故事”,其另一层意义便是:在本地人观念中,地缘关系亲近的人群也有较亲近的血缘关系。
1706694615
1706694616 理县杂谷脑河流域 杂谷脑河流域的理县,县城中羌、藏杂居。羌族村寨分布在县城东边甘堡以下,往上游去,便都是四土人(嘉绒藏族)的聚落。本地羌族常自称是“五屯的人”,借此他们强调与嘉绒藏族间的紧密关系。8本地羌族在服饰、宗教信仰上,也都多少受嘉绒藏族影响。另一方面,沿杂谷脑河的大道是入藏或进入川北草地的一条孔道,自古以来便有官府驻防,后来又有许多汉人来此经商。因此这儿的羌族与藏族都有汉姓,汉语(四川话)和汉文化习俗也很普遍。但除了接近河坝的村寨居民外,一般很少有人称本家族是“湖广填四川”时来的。这儿的村寨中,也经常有“弟兄祖先故事”。以下是一位增头寨妇女的口述:
1706694617
1706694618 10.我婆家的邹,是三弟兄到增头,约十二代,分成三家邹。有一个祠堂,有一个宗支簿,人哪里来、哪里去。后来几个小孩子造反派把它砸了。以前的墓碑好看,有石狮子,还刻了字,人哪里来、哪里去都有……姓邹的三弟兄,不知是哪一个分到铁甲,哪一个是铁盔。银人这个根根没有人了,盔甲这支人多。
1706694619
1706694620 在此比较汉化的地区,与北川的情形相同,“弟兄祖先故事”中各“族群”成为一个个的“家族”或“家支”,此“历史”只说明本地部分家族的来源,而非全体本地人的来源。
1706694621
1706694622 除了村寨中各姓家族的“弟兄祖先故事”外,本地还流传另一种兄弟故事。以下是薛城附近村寨一中年男子的说法:
1706694623
1706694624 11.白哈哈、白羲羲、白郎郎,他们是三弟兄,出生在黄河上游河西走廊,古羌贵族。但听说周围有很多吃不饱饭的人,他们就把家财卖了,带了财富离家,沿途救济,最后就在白空寺住下来。白空寺就是天彭山顶。三弟兄,一在白空寺,一在铁林寺,老幺白郎郎在天元寺。他们没有后代,他们当菩萨去了,没有后代。
1706694625
1706694626 虽然他认为这三位菩萨弟兄没有后代,但他们的弟兄关系仍将他们的各地村寨信徒联系在一起。然而,村寨里的人大多只知道“白空老祖”,而不知这三弟兄的故事。这个记忆,近年来似乎是通过本地知识分子所刊写之《理县文史资料》流传。这份《理县文史资料》记载:
1706694627
1706694628 羌寨古庙白空寺 据民间流传,通化西山村天盆山顶的白空寺、桃坪增头寨的铁林寺、牛山村的天元寺,这三寺的菩萨是天仙星宿降生于人世间的,投生于黄河上游,河西走廊丝绸之路上水草茂盛的草地古羌贵族人家(此地与青海、西藏、云南、四川接壤)。这三弟兄取名:大哥白羲羲,二哥白哈哈,三弟白郎郎,他们长大成人后,常做善事,慈悲为怀。……他们分路各自携带着家里的珍珠宝玉、金银珊瑚,雇佣着数人,赶着牛、羊,以游牧形式,沿途为受苦受难的民众救灾解难,颇得青海、甘肃、西藏、云南和岷江上游等地人民的尊敬。
1706694629
1706694630 这个文献,可以视为部分理县知识分子的集体记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首先,它还是以“弟兄祖先故事”来呈现几个“起源”之间的血缘关系。但“起源”所凝聚的是各地“信徒”,而非有血缘关系的各“族群”。其次,前面小姓沟或永和沟之“弟兄祖先故事”中,那些弟兄始祖都没有名字与事迹,而理县故事中的“三弟兄”则是有名有姓、有神圣事迹的人物。再次,这三弟兄来自黄河上游一个“与青海、西藏、云南、四川接壤”的地方,事实上,我们知道没有这样一个四省接壤的地方。但这样的地理空间想象,正符合我在前一章中所称的“羌人地带”,也就是典范羌族史中的“氐羌系民族”分布地区。
1706694631
1706694632 过去本地著名的大庙白空寺,奉祀“白空老祖”及玉皇、雷神、普贤与各村寨之神等等,因而是当地嘉绒藏族、“尔玛”(羌族)、汉人共同朝拜的庙子。理县东部通化、桃坪一带,也是汉、嘉绒与“尔玛”文化交汇之处。显然,本地藏、羌族知识分子宣扬此“三弟兄故事”,一方面是借此强调理县东部各藏、羌村寨人群的一体性;另一方面,通过此叙事将“理县之羌、藏族”置于广大“氐羌系民族”的核心地位。
1706694633
1706694634 理县蒲溪沟 理县蒲溪沟各村寨人群,从前在杂谷脑河地区是最受歧视的。河对面各村寨中自称“尔玛”的羌族人,称这儿的人为“尔玛尼”(rmani),以现代汉语来说就是“黑羌族”。阳山面的羌族以他们的地较好,过去又属于可被土司征调作战的“五屯”之一,因此相当轻视“作战时只能背被子的尔玛尼”。过去他们宁愿与同属“五屯”的四土人结亲,而不愿与这儿的人结亲。他们认为,蒲溪沟的人许多都是外来的汉人,而蒲溪沟的人也常自称他们是“湖广填四川”来的,或是崇庆州来的;来此的又经常是“几个弟兄”。以下是一位休溪寨王姓中年人的家族史记忆:
1706694635
1706694636 12.我们王家是湖广填四川时到这来的。在灌县那一个石堰场,先迁到四川灌县石堰场。湖广那里就不知道了。五弟兄到这里来,生了五弟兄,分成五大房,我们还有家谱。湖广那里我不清楚,家谱上有记……这几个寨子的形成,听说是原没有枪,是用箭。箭打到哪里,就在哪里住。几个兄弟分家时,箭打到哪,就在哪住。这三个弟兄不知从哪来的,一个是蒲溪大寒寨,河坝的老鸦寨,还有色尔,这三个是最早的。传说是这样。
1706694637
1706694638 这位中年人说的“五弟兄祖先故事”,解释休溪王家五大房的由来。他父亲所说的与此有些差别:由湖北麻城孝感来的是三弟兄,其中之一迁到灌县石堰场,然后他的后代有五弟兄来到蒲溪的休溪寨。我曾抄录这一王家的家谱,这是一个号称由湖北麻城孝感迁来,世居于四川省中部资阳与简东的王姓家族族谱(里面找不到这五弟兄或三弟兄的痕迹,也找不到与休溪王家的任何关联)。
1706694639
1706694640 这位中年人说的“三弟兄祖先故事”,解释蒲溪沟最早三个寨子的来源。现在本地人都认为,蒲溪五寨是由最早的蒲溪、老鸦、色尔三寨分出的,因此“三弟兄祖先故事”也说明蒲溪各寨的共同来源。但说到家族的来源,则几乎村寨中所有的人都说祖先是外地来的汉人。在此,人们似乎把地域空间(村寨)的起源与“族群”(家族)的起源分离开来。
1706694641
1706694642 三、根基历史的内在结构
1706694643
1706694644 以上这些“弟兄祖先故事”广泛分布在岷江上游与北川的羌族村寨之中。它们与一些其他形式的叙事——如“历史”“传说”等——构成人们对“过去”的集体记忆。相对于“历史”,目前“弟兄祖先故事”在各地羌族社会中有不同的重要性。在有些地区,它仍是人人耳熟能详并深信的“过去”,“历史”毫不重要;在另一些地区,“历史”成为最真实的过去,这些“弟兄祖先故事”只是少数中老年人记忆中的过去传说而已。
1706694645
1706694646 一个认真探索“史实”的历史学者,不会认为上述羌族村寨居民们所说的那些“过去”是曾发生的“史实”。显然在这些故事中,“过去”随着一群人(或个人)的族群认同与区分范畴而改变。由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观点,我将之视为一种“根基历史”,它也是一种与我们所相信的“历史”有类似功能的社会历史记忆。“根基历史”,以共同的血缘传承关系,凝聚一个人群(族群或民族)。《史记》中溯及夏的始祖为“弃”,商的始祖为“契”,周人始祖为“后稷”,此种种追溯族群起源至一位英雄祖先的历史叙事,都是一种“根基历史”。然而,大多数人不会怀疑这些以英雄祖先为起始的“历史”之真实性。为何如此?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历史心性”影响我们如何区分、判断何者为可信的历史叙事。以下我将由“根基历史”的内在元素、结构来说明,无论是以英雄圣王祖先或是以几个弟兄祖先为起始的“过去”叙事,都是一种“根基历史”。而后,由“英雄祖先历史”与“弟兄祖先故事”的内在差异,我将说明此两种根基历史是不同的社会情境与“历史心性”的产物。
1706694647
1706694648 19世纪一位英国律师亨利·梅因(Henry S. Maine)写了一部名为《古代法》(Ancient Law)的书。书中主题是社会中的亲属血缘、领域主权与此二者的延续传承。9社会律法维系一社会的整合与延续,因此亨利·梅因通过律法对于人类社会下了最简洁有力的定义——凝聚在血缘、地缘与其延续关系下的人群。事实上,人们也通过“根基历史”来建构、维系与延续这样的人类社会。在追溯群体起源的“根基历史”中,我们可以发现亨利·梅因所提及的三个基本因素:血缘、空间领域资源以及二者在“时间”中的延续、变迁。这便是“根基历史”叙事的主要结构元素。以“过去”(祖先)之血缘、地缘关系的流转,说明“现在”此人群为何是同一族群或民族,为何他们共同拥有(或宣称拥有)这些空间领域及其资源,以及为何他们中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有权力拥有与使用这些资源。由此检视世界所有的国家历史、民族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它们大多脱不开这些根基历史的叙事模式。我们再看看“弟兄祖先故事”。其叙事中有共同的起源与血缘联系(起始几个弟兄),有空间领域及其区分(弟兄到这儿来,并分居各地),有血缘与地缘领域的延续与传承(他们的后代就是现在占居各地的人群)——我们为何不认为它是一种“根基历史”?事实上,“弟兄祖先故事”与绝大多数文字文明中的“根基历史”不同之处只在于:“弟兄祖先故事”中没有量化的时间,没有英雄与事件,以及“起源”是几个弟兄而非一个英雄圣王。可以说,它们是“根基历史”的一种形式。
1706694649
[ 上一页 ]  [ :1.70669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