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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县永和沟 由北川青片乡西向越过土地岭梁子,便是岷江流域的茂县永和乡。该乡所在的永和沟,是由东往西流入岷江的一条支流。乡政府所在的永和村,是个靠近河坝(河谷台地)的村子。这个村目前包括四个组(寨),其中二组又分为上、下寨(其本土名分别为“瓦达”与“嘎劳”)。永和村各寨中也流传着兄弟故事。据一位二组下寨的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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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们是搬来的。老家是渡基。那边地硬得很,一般的娃儿不说话,哑巴。一个传说,背到这个梁子这,听到老鸦叫,学老鸦叫就会说话了。过来时就只有我们那一组人。走到那,老鸦叫了,娃儿就说话了。这边几个组几乎都是那来的。这儿原来没有人,根根是这样扎的。渡基是高山,两弟兄,大哥在渡基,兄弟到这来。现在又搬一些人回去了。原来那已没有人住了。垮博(一组)跟这里的人(二组下寨)是从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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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垮博”的一位老太太,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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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们一组也说是渡基那迁过来的。我们也说走到金个基那个梁梁,小孩听到老鸦叫就学老鸦叫,听到狗叫就学狗叫……他们说上寨是大哥,就是得牛脑壳。一队得的啥子?三组是得牛尾巴,道材主得的是牛皮子。他们现在骂三组,就是骂你们是牛尾巴。道材主被骂夏巴,夏巴就是牛皮子。上、下寨都是二组,我们得牛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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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二组下寨老人(例4)认为,一组与二组的人同出一源,他们与渡基的人是“两兄弟”的后代。然而现在村民们的看法,大致如那位“垮博”老太太(例5)所说的“三弟兄故事”:“三弟兄”来到这儿,得牛头的到二组上寨去,得牛身子的到一组,得牛尾巴的到四组(勒窝)或三组(甘木若)。一组与二组下寨的人,则由二组上寨分迁出来。或说,得牛皮的到“道材主”,这是最邻近永和的另一村。关于最早的“三弟兄”究竟是哪些人的祖先,一位八十余岁的一组老人对此有不同的记忆。他说,这“三弟兄”分别到一组与二组的上、下寨,也就是当地人称的“河坝三村”。一组得牛尾巴,二组上寨得牛头。他的说法,与二组下寨老人(例4)的说法虽有些不同,但都在强调一组与二组居民间的密切血缘关系。除了这两位老人外,其他我访问过的村民,都相信“三弟兄”的后代是所有四个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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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祖源记忆差异,也许由于不同世代村民的“我族”概念有别。过去一组、二组村民(河坝三村)是相当孤立的“族群”,那时“弟兄祖先故事”用来强调这两个组、三个寨子人群间的血缘关系。近数十年来永和沟各村寨人群间的冲突减少,包含四个组的“村”级行政划分又扩大了河坝三村民众的认同范围,村民们便将“三弟兄祖先”扩大为永和村四个组民众的共同祖先。一组与二组的人,被认为是其中一个兄弟的后代。如此,认同圈虽扩大了,但一组与二组的人仍宣称彼此有特别紧密的同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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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同样以“弟兄祖先故事”诉说人群的共同祖源与人群间的血缘区分,但永和与前面北川小坝乡的弟兄祖先故事有几个重要差异。首先,小坝乡的弟兄祖先故事说明的是几个“家族”的起源,永和的弟兄祖先故事说的则是几个“村寨人群”的起源。其次,小坝的弟兄祖先故事只说明本地“部分”家族的起源,而非解释“全部”本地家族的共同起源,他们认为本地各家族来此有先后之别。永和的弟兄祖先故事,无论是解释“一组与二组人”的起源,还是永和村四个组村民的起源,都是“全部”本地人的共同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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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差异”显示两地有不同的社会情境与历史脉络,此情境、脉络主要指他们与汉人及汉文化之间的关系。两地村落人群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深浅有别,因此造成他们在族群认同上的差异。如本书第三章中所言,过去他们虽然都被“汉人”称作“蛮子”,北川白草、青片的山村居民常自称本家族为自“湖广”迁来的汉人,而茂县永和的村寨居民们则坚持“莫儿”认同,以此区别于他们心目中狡猾的“汉人”与野蛮的“蛮子”。以上两地“弟兄祖先故事”之叙事差异,表现“汉化”此一文化与社会过程中的重要变化——由血缘与地缘紧密结合的族群(村寨)认同,转变为血缘与地缘逐渐分离的族群(以姓为别的家族)认同,因而解释全部本地人来源的“历史”转变为解释部分本地人来源的“历史”。在本章后面,我将再回到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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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尽管弟兄祖先都是来自外地,小坝人的弟兄祖先之来处,无论是有汉人族源隐喻的“湖广”还是有少数民族暗示的“松潘”,常表露其“民族”归属含义。在永和的“弟兄祖先故事”中,人们所来之地只是一个生活环境较差的地方,并没有“民族”指涉含义。此种差异所反映的情境是,对北川青片、白草村落居民而言,“民族认同”是当前一敏感而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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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潘小姓沟 在前面我多次提及小姓沟。这儿的羌族受汉文化影响的程度,远低于其他地区羌族。他们在宗教信仰、生活习俗、住屋形式以及服饰穿着上,都与附近的热务藏族相似。我所采访的小沟——埃期沟,又是小姓沟中最深入大山的一个羌族山沟。当地村寨居民的汉化程度,又比小姓沟中其他村寨的人群低。这儿的村民,除了少数出外读书的年轻人外,大多没有汉姓。这个村目前由三个组,背基(一组)、北哈(二组)、洁沙(三组)所构成;二组又分成北哈与梁嘎两个小寨。这里流传着几种不同的“弟兄祖先故事”。以下是一位二组中年人的口述,这是最普遍流传的一种记忆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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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最早没有人的时候,三弟兄,大哥是一个跛子,兄弟到这来了,还一个幺兄弟到一队去了。大哥说:“我住这儿,这儿可以晒太阳。”所以三队太阳晒得早。幺弟有些怕,二哥就说:“那你死了就埋到我二队来。”所以一队的人死了都抬到这儿来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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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故事中,老二与老三关系格外亲密;不只住在同一边,死了也葬在一起。目前三组在阳山面(早晨晒得到太阳),一组与二组两寨坐落在阴山面。这个兄弟故事所显示的族群认同与区分体系,也表现于三个组敬菩萨的习俗上。如我在第三章所介绍的,三个组都各有山神菩萨;二组下寨(北哈)又与一组共敬两个菩萨——“忽布姑噜”与“恰伯格烈”;三个组又共同敬“格日囊措”山神,这是一个以各村寨都能眺见的大山为代表的山神。据村民说,因为一、二组同一个菩萨,所以常联合起来和三组的人打架。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前述的茂县永和、北川小坝或其他地区,“弟兄祖先故事”只保存在部分老人的记忆中。然而在埃期沟,即使是十来岁的小孩都知道这三弟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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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期沟中还流传其他一些“弟兄祖先故事”(见图十五),如以下一位老人所说的“七弟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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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五 松潘小姓沟埃期村弟兄祖先空间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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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高头来的七弟兄。从那七弟兄,有些安在大尔边,有些朱尔边、纳溪、郎该、尼巴,是这样分出来的。他们是在这个啥子朝代打散的,跑到这来。原来这儿没有人,没有人,这下子七弟兄到这儿;只来三弟兄,还有四弟兄是纳溪安了一个,大尔边,还有尼巴那安了一块,是这样分出来的。还有一个兄弟,我还都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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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溪、郎该、尼巴,都在热务河北岸各沟中,与南岸的埃期沟正面相对。目前该地村寨人群都被识别为“藏族”。大尔边与朱尔边7,则是埃期沟右邻一条大沟中的两个主要村落。目前该地居民的民族成分与埃期沟居民相同,都是羌族。因此,这“七弟兄故事”是以祖先的弟兄关系,来说明这几个邻近山沟村寨藏、羌居民间的密切血缘关系。另外,我还听说一个“九弟兄故事”,比起上述的“七弟兄故事”,这个弟兄祖先故事在当地较普遍为人所知。一个埃期一组的老人,对我说过这个故事。他首先提到上述的“三弟兄”,然后想起,这三弟兄是九弟兄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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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组的人,以前是三弟兄来的。以前这没得人,三弟兄是从底下上来的。上来坐在月眉子那个墩墩上。又过了一两个月。那个就是;不是三弟兄喔,那是九弟兄,九弟兄占了那地方。三弟兄打伙在这条沟。还有两弟兄打伙在那条沟,大尔边。还有两弟兄打伙在大河正沟,热务区。九弟兄是黄巢,秦朝还是黄巢?秦朝杀人八百万,黄巢杀人八百万?他就躲不脱了,就走到这儿。一家九弟兄就到这儿来了,就是在秦始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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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正沟或热务区,指的是埃期沟左邻热务藏族各沟各村。因此,这个“九弟兄祖先故事”说明更大范围人群的祖先弟兄关系。九弟兄中,事实上这位老人只提到七弟兄的去处:三个到埃期,两个到大尔边,两个到热务。“两个到大尔边”指的是大尔边沟中的两个大村——大尔边与朱尔边。这个九弟兄故事,扩大了埃期居民以三弟兄故事来凝聚的族群认同。这“族群”所蕴含的人群范围,打破了目前藏、羌民族边界,这一点相当值得注意。许多本地人说,以前这儿虽然有语言上的不同,但并没有所谓羌、藏区分。在前面我也曾提及,过去除了各家族、寨、村、沟等人群区分外,本地社会区分主要在于“牛部落”与“羊部落”。埃期的确有些老年人是由热务嫁过来的女子或来此上门入赘的男子。这个“九弟兄祖先故事”,也说明过去在此地“羌、藏区分”是相当模糊的。无论如何,以上这“九弟兄祖先故事”与例7之“七弟兄祖先故事”一样,传述并不普遍;或者这些都是在民族分类后,逐渐消逝中的社会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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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说另一个“七弟兄祖先故事”,出自一位小姓沟老人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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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七弟兄,黑水有一个,松坪沟一个,红土一个,小姓有一个,旄牛沟有一个,松潘有一个,镇江关有一个。五个在附近,迁出去两个:一个在黑水,一个在茂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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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弟兄”所至的地区,以目前的民族与语言分类知识来说,包括有红土人(热务藏族)、小姓沟人(藏族、羌族)、松坪沟人(羌族)、镇江关人(汉化的羌族、藏族与汉族、回族)、松潘人(以汉族、藏族、回族为主)、摩尼沟人(藏族)与黑水人(说“羌语”的藏族)。在此弟兄故事记忆中,由于小姓沟所有村寨居民是其中一个弟兄的后代,因此“小姓沟人”认同得到强化。另外,更重要的是这“七弟兄祖先故事”强调一个以小姓沟为核心,跨越茂县、黑水、松潘三县,包含许多村寨与城镇藏、羌族群的人群认同(不包括回族与汉族)。这个人群范围,也就是小姓沟人经常能接触到的和他们共同祭“雪宝顶”山神菩萨的人群。这则故事在埃期沟并不流行。说故事的老人原是埃期沟人,后来移出来,住在大河(小姓沟)边上的一个小街市上。他的听闻、见识都比故乡埃期沟人来得广,这应与他能得知或创造此“七弟兄祖先故事”有些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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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姓沟埃期村居民的“弟兄祖先故事”,祖先有弟兄关系的各“族群”或指一寨的居民(如埃期一组),或指同一沟中的居民(如大尔边),或一大区域的藏、羌民众(如镇江关);无论如何,指的都是一地“所有的人”。从另一角度来说,许多人在口述这些故事时,都强调在这些“弟兄”到来之前,本地原来没有人。这样的叙事,自然使得“弟兄祖先故事”成为解释“全部”本地人来源的历史。这样的“弟兄祖先故事”,其另一层意义便是:在本地人观念中,地缘关系亲近的人群也有较亲近的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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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县杂谷脑河流域 杂谷脑河流域的理县,县城中羌、藏杂居。羌族村寨分布在县城东边甘堡以下,往上游去,便都是四土人(嘉绒藏族)的聚落。本地羌族常自称是“五屯的人”,借此他们强调与嘉绒藏族间的紧密关系。8本地羌族在服饰、宗教信仰上,也都多少受嘉绒藏族影响。另一方面,沿杂谷脑河的大道是入藏或进入川北草地的一条孔道,自古以来便有官府驻防,后来又有许多汉人来此经商。因此这儿的羌族与藏族都有汉姓,汉语(四川话)和汉文化习俗也很普遍。但除了接近河坝的村寨居民外,一般很少有人称本家族是“湖广填四川”时来的。这儿的村寨中,也经常有“弟兄祖先故事”。以下是一位增头寨妇女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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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婆家的邹,是三弟兄到增头,约十二代,分成三家邹。有一个祠堂,有一个宗支簿,人哪里来、哪里去。后来几个小孩子造反派把它砸了。以前的墓碑好看,有石狮子,还刻了字,人哪里来、哪里去都有……姓邹的三弟兄,不知是哪一个分到铁甲,哪一个是铁盔。银人这个根根没有人了,盔甲这支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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