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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24 无论如何,在当前绝大多数的羌族村寨中,“弟兄祖先故事”都被认为是“只有老年人在摆(谈)”的故事,而且北川地区流行的“弟兄祖先故事”,已成为最普遍的一种形式。北川的弟兄祖先故事,其中相当一部分“弟兄祖先”已有名有姓,个人化特质使得他们具备“英雄祖先”的雏形。他们来自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湖广、河南或崇庆州,因而此历史中也有空间的迁徙——或为了逃荒、开拓,或被迫移民。这些因素都不见于松潘埃期沟的“弟兄祖先故事”。更重要的是,在松潘埃期沟,“弟兄祖先故事”可以解释各种层次的族群共同起源,在此之外,缺乏其他“历史”。然而,北川的“弟兄祖先故事”只解释“家族”此一族群的由来,而“家族史”只是一个主流历史(中国史)的部分与分支而已。在作为“家族史”的弟兄祖先故事中,本地家族之血缘可与远方本家族人群联系在一起。此种外在的血缘关系,使得本地各家族的血缘优劣有别。又由于在历史时间概念中,各个家族来到本地的时间有先后,所以在本地又有老家族与新移民之别。因此,各人群间的血缘距离、空间距离与资源共享、竞争关系距离,三者之间的关系逐渐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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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26 作为一种另类历史,“弟兄祖先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是:如后现代主义历史学者所言,“历史”不只有一种声音,它是由多重版本、多重的声音杂沓交奏而成。但不仅如此,“弟兄祖先故事”给我们更大的启示是:此多重的“历史”,各有其特殊的结构性韵律。此种结构性韵律,便是我所称的“历史心性”。我们可以说,历史叙事是一种人们对“过去”的记忆“再现”(representation),此“再现”在特定“历史心性”下被建构,并在特定社会情境(social context)下得其叙事细节。“历史心性”深入人心的结构性力量,通过历史记忆与叙事,反映、强化或修饰相关的社会情境与社会本相(social reality)。在此,我所称的社会情境或社会本相,主要是指人类的社会认同与区分体系。在内外力影响下,当社会认同与区分体系发生变化时,人们或在其“历史心性”下创造、修改“历史”,或通过叙事符号变更而根本改变其“历史心性”以创造或接受新的“历史”。这些在近代以来都曾发生在羌族村寨民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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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28 最后,必须说明的是,不只是羌族有“弟兄祖先故事”这样的历史记忆、叙事与心性,这样的“历史”,也曾流行或仍存在于许多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之中。如在1930年代,民族调査者华企云曾记录一则景颇族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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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30 (江心坡)土人种族甚多……或谓彼等为蚩尤之子孙……而年老土人则谓:“我野人与摆夷汉人同种,野人大哥,摆夷二哥,汉人老三。因父亲疼惜幼子,故将大哥逐居山野,二哥摆夷种田,供给老三;且惧大哥野人为乱,乃又令二哥摆夷居于边界,防野人而保卫老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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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32 又如,1940年代在西南考察的庄学本,也曾记录夷族(彝族)文书中的一个夷族祖先来源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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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34 远古时代乔姆家有弟兄三人……(洪水过后,老三乔姆石奇独活。乔姆石奇的三个儿子原来不会说话,他们以竹筒在火中烧出爆烈声,三个哑巴吓得惊呼……)大的叫Atzige(罗语),二的喊Magedu(番语),小的呼“热得很”(汉语)。从此他们说三种不同的语言,成为夷、番、汉三族的祖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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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36 部分苗族中亦有苗、汉、彝为三弟兄的祖先起源故事;傈僳族中也有傈僳、汉、彝为三弟兄的说法。16虽然我并未在这些地区做过调査研究,但上述例子说明,当部分西南族群被汉人分类而“民族化”之初(约1930—1940年代),他们以“弟兄祖先故事”来合理化他们心目中的新族群关系。这或由于他们也具有“弟兄祖先故事”历史心性,因而以新的“历史”来强调各族群间的区分与对等。在汉人底层民间社会,以口述传承的家族史记忆中,“弟兄祖先故事”也并不少见。因此,毫无疑问,岷江上游“弟兄祖先故事”是一种本土“历史”,但却不是羌族所特有的本土“历史”。更何况,在下一章中我将说明,强化与凝聚羌族认同的“历史”,主要是外来的“英雄祖先历史”而非“弟兄祖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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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38 1 所谓“化夷传说”,我认为是指一种历史记忆与叙事——在此记忆与叙事中,一位由本地迁往异域的人,在该地被土著奉为神或王。或者,在土著接受此种“历史”之后,他们相信“一位由外地来的人在本地被奉为神或王,开创本地文明”。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第255—2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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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40 2 《后汉书》记载,周武王封商王子箕子于朝鲜,于是箕子教土著种田、养蚕,并以礼义法条来教化约束他们。《史记》记载,春秋时居于东南之吴国王室,其始祖是周的一位王子,太伯;他因让位而由渭水流域奔逃到长江下游的吴国,在此教化土著荆蛮。见《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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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42 3 《晋书》卷一一六,载记第十六《姚仲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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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44 4 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北京:中华书局,1985,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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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46 5 (清)吴士鉴:《晋书斠注》卷一一六,载记第十六,引《元和姓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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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48 6 王明珂:《起源的魔力及相关探讨》,《语言暨语言学》2001年第2卷第1期,第261—2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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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50 7 在茂县太平牛尾巴寨,有部分老人则说,大尔边、朱尔边与小尔边——所谓“尔边三寨”——是由牛尾巴寨迁出的三弟兄所建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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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52 8 有关理县杂谷脑河流域的羌族,请参考本书第一、二章之相关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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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54 9 Henry S. Maine,Ancient Law: Its Connection with the Early History of Society and Its Relation to Modern Ideas, first published in 1861, New York: Dorset Press,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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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56 10 René Girard,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trans. by Patrick Greg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6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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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58 11 有关牛部落与羊部落之口述资料与分析,见本书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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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60 12 René Girard,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pp. 143-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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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62 13 如口述资料例8,“黄巢”“秦朝”对这位老人来说,不只是时代指涉模糊,朝代名与人名之分也是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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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64 14 华企云:《中国边疆》,《新亚细亚丛书边疆研究之二》,上海:新亚细亚学会,1932,第3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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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66 15 庄学本:《西康夷族调查报告》,《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民族学会民俗丛书专号2·民族篇26》,西康省政府印行,1941,第152—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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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694768 16 李海鹰等:《四川省苗族、傈僳族、傣族、白族、满族社会历史调査》,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1986,第179—1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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