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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学术研究,在今日看来多少皆有在“我族想象”下建构国族的含义。然而在那个时代,通过新学术的我族想象与建构,并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专擅。同样地,基于国族主义或西方文明中心主义的另一种我群想象,以及对世界各“原始民族”(primitive peoples)的研究兴趣,也曾使得许多西方学者与探险者深入中国边缘高山丛林中探访“原始民族”,有时,他们也建构、想象这些“高贵的野蛮人”16与西方人种、文明之间的关联。因此在20世纪上半叶,深入中国西南地区探访、描述各族群的不只是中国民族学者,也有为数不少的西方民族学者、传教士与探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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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过去华夏对于羌人文化的简单描述,20世纪上半叶之学者们对于“羌民”文化的记录与研究则丰富得多。主要因为那是一个国族主义与“民族”概念,以及相关新学术逐渐普及的时代。由于“民族”被视为一群有共同血统、语言与文化的人群,因此中西学者对“民族”的研究,经常由这些“特征”入手。在各种文化特征中,最受他们瞩目的便是土著的服饰、饮食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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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思考民族文化特征,恐怕不只是近代国族主义下的产物,而来自更基本、普遍的人类社会分群法则——人们常借由“身体”及“语言”来体察并强调个人的社会存在与特性,以及我群与他群间的认同与区分。与人们的认同与区分有关的“身体”,不只是指我们生物性体质外观(皮肤、头发等),由于族群认同区分常存在于体质外观没有差别的人群之间,因此人类常以“文化”来修饰、想象我族或异族的“身体”。此文化认知、实践与想象中的“身体”,包括“外在身体”,如修饰的身体外观(刺青、凿齿等习俗)与延伸的身体特质(服饰与肢体动作语言等等),以及“内在的身体”,也就是由食物与其他因素造成的身体特质。“外在身体”是一种文化认知与实践之产物。“内在的身体”,特别是由“食物”造成之身体,除了认知与实践之外,常常只是一种想象。如中国古文献《礼记》中,叙述四方之民与“中国”人之间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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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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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记载显示,《礼记》认为“中国”人与“夷、戎、蛮、狄”之区分,表现在由发式、服饰、文身等所造成的“外在身体”,以及由食物所造成的“内在身体”之上。又如《周书》记载,一位派驻边疆的中国官员刘璠与其妻,顺应当地羌人习俗,并以“食麦、衣皮”来描述他们所从的异族习俗。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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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在人类的社会认同与区分体系中扮演重要角色。这可以由语言的两项功能——沟通(communication)与掩蔽(concealment)来说明。一方面,语言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工具。同一族群的人经常往来沟通,使得可沟通彼此意念的共同语言能持续存在此人群之中,也因此强化彼此之我群认同。另一方面,语言也是一种区分与掩蔽的工具。不经常往来沟通,或双方有意避免往来的族群,刻意发展对彼此而言可遮隐意念、隔阻沟通的语言,因而造成并维持彼此在认同上的区分。或者,在语言的沟通与掩蔽双重意义下,对话者以最狭小范围的共同语言,来强调、凝聚彼此亲近的一体感。两种语言究竟是“可沟通的”或是“闭塞、难以沟通的”,并非只受语言客观的结构同异影响,也经常受人们主观认同影响。因此,人类普遍以此客观与主观之“语言”同异,来认知并区分“我群”与“他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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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至1940年代,少数学者进入岷江上游尝试探索“羌民”文化。在他们的调查与描述中,本土服饰、饮食习惯和语言是重要的文化项目。然而,他们留下的资料显示,当时这种羌民文化的探寻工作似乎充满了挫折、模糊、争论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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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初,英籍传教士陶然士在岷江中上游“羌民”地区传教。他深爱他的教民,也对他们的文化习俗及其来源深感兴趣。在第五章中我曾提及,由于将“羌民”宗教视为一种“一神教”,因此他认为这个民族是古以色列人的后裔。“羌民”的各种文化特征,被他引来证明这个观点——今之“羌民文化”,对他而言,是一种古代传统的延续,借此他证实羌民为“古以色列人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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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羌民服饰的描述中,他特别强调当地人所穿的白色长衫。他说,大部分的羌民“仍”穿白色麻制衣服,而且他推测过去“曾经全都如此”。19他认为尚白、洁净,以及以白为善,这都是以色列人的习俗。因此衣着尚白的羌民也应是以色列人的后代。还有,关于当时羌民普遍穿着的羊毛织物,毪织褂褂,他称:“一种古代的编织工艺,仍用于制作床毯、毡帽、腰带与粗绒带,此种绒带被用于绑腿与做成衣服。”20显然,他将之视为古代西亚服饰传统的残余。又如,陶然士指出有些地区羌民妇女配银环为头饰、耳饰,而在巴勒斯坦地区Ramallah妇女头上也有佩戴银币饰的习俗。21在食物方面,他称羌民吃燕麦、大麦与玉米制的烤饼,以及饮“咂酒”。他引《圣经》中的记载,说明古犹太人也吃这种饼,以及饮类似的“酸酒”。在语言方面,他无法证明当时羌民的语言与犹太语有何关联,但他说,羌民“已遗忘了他们的语言,失去了原始卷稿,他们目前说的是双语:汉语和一种与藏语、嘉绒语同源的语言”22。显然,陶然士所说的“羌民文化和其原有语言”,实为根据他自己选择性的观察加上一些历史想象而成。他遥想,过去有一典范的羌民文化、语言,一种出于以色列原乡的典型语言和文化,目前所见,是此典型文化变迁后的残余。这样的想象与建构,在其著作中通过叙事之用字遣词(narratives),强烈地表露与展现出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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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本书中多次提及的一位加拿大学者葛维汉,约在1925—1948年间,也来到岷江上游地区搜集民族学、考古学资料与生物标本。他对当时羌民的服饰有更详细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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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民一般穿着未染的麻布衣服,白色的或接近白色的,因为那是自然的颜色……男女都缠绑腿……男女都包头巾……暗羊毛较暖的衣物在冷天穿着。第三种,通常是无袖的,由动物皮制成,毛留在皮衣上。有些羌民穿由汉人那买来的棉衣……在有些地区,最好的男女麻衫由颈到腰有蓝布边,在这些简单的蓝布边上,绣上白色简单的星星、花朵及几何图案。男人与女人都系衣带。一般都是白色麻布,但在汶川与理番则有彩色精致图案的腰带。证据显示,汶川的羌民釆借此种腰带自瓦寺,而理番的羌民采借自邻近的嘉绒。因为其他地区的羌民都没有做或佩这样的带子,但在瓦寺或嘉绒中却被普遍佩带……羌民妇女有时学汉人的绣花图案,绣在她们的衣袖或围裙上。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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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葛维汉对羌民服饰的描述看来,他相信有一个羌民服饰文化——原料与色泽均质朴是其特色,在这一点上他与陶然士所见略同。不同的是,他认为这个文化是本土的,而非移自中东。他们所见更大的不同是,陶然士有意忽略各地羌民之间的文化差异,以建构一个纯粹的以色列文化之东方遗存。葛维汉则注意到此文化有相当区域性差异,如原来质朴的羌民服饰在特定地区或有各种“加工”(刺绣与花腰带)。他将此种文化差异归因于汉与嘉绒两方面的文化影响。在饮食方面,他以羌民日常食物来自种植、采集、狩猎,来强调其“原始性”。另一方面,他又以使用筷子及部分羌民不吃牛肉的习俗,来强调羌民的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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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羌民的语言方面,同样地,他指出不同地区的羌语有很大区别。他说,羌民是他曾接触过的族群中语言分歧最大的一个。虽然体验到羌民语言有很大的分歧,但他仍认为这是“一种语言”;他接受当时中国语言学家闻宥的意见,认为“羌语”是一种古老的藏缅语,因此羌民是黄种人的藏缅语支民族之一。25他也提及由于“汉化”影响,许多地方的羌语正在消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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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28年,任职于刚成立之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黎光明,与其友人王元辉结伴到岷江上游地区做民俗考察。他们对羌民的风俗习惯,有如下的综合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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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民和土民也有很多互为同化的痕迹,有好些风俗习惯是羌、土通有的,究竟不知是谁同化于谁。就衣、食、住三方面的大体言之,羌、土都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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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他们找不到“客观文化特征”,来区分羌民与土民(由藏族地区移来之瓦寺土司属民)。甚至,对于目前被认为是“羌族”文化标志的缠头帕习俗,黎光明等人在报告中特别指出:“以布缠头代帽,是川西汉人的习惯,并不是羌民或土民的特俗。”26在他们看来,羌民、土民与汉人至少在服饰文化上差别不大。1930年代,曾到川康边疆游历的庄学本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记载:“此地的汉、羌与山外的川人同样缠着素净的白头帕。”他进一步解释:“这还是纪念孔明死时的丧服。”27被陶然士视为有近东特色的羌民毪织褂褂,事实上在当时也不是羌民所独有的。1940年代初编辑出版的《汶川县志》中称:“以地产羊毛,人多以编毛为生,故多织毛为衣,三族皆同,仅羌、土较普遍而已。”28这里所谓的三族是指汉、羌与瓦寺土司属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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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0年代初,一个名为“大学生暑期边疆服务团”的考察队伍,也在川西地区做调查。前述加拿大学者葛维汉任副团长,该团之工作成果后来结集为《川西调查记》一书。同样地,调查者也认为羌人的服饰朴素,并无特色。该书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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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服饰,无论男女,并无特别之形式可言。故由服饰观,无从知其为羌人。惟其衣料多用自种自织之胡麻布为之,工作时及无典礼时均服麻织布,访客及盛典始穿绵织及绸衣。男衣长衫,女衫较短,只及膝。男女腰间喜束带,理番县境多麻织带,汶川多毛织花带,此条显系学自汶川瓦寺土司之俗,因瓦寺土司系于明代迁来之藏人也。衣饰之素浅,与其娱乐之少,同为不解之心理象征,羌人女子之衣服除绵布及绸衣,用半寸宽之蓝布镶边外,别无任何装饰,凡色彩均属暗色。麻布衣裤即属素白,亦不沿边,男子衣饰之素浅,更无论矣。男女更有一无面山羊皮背心,棕色羊毛长背心,以御寒避雨之衣……女子无论老幼,均穿耳环,形式同内地,亦有悬大圈银耳环者,此显受藏人之风。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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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调查者对于羌人服饰的描述,显示出他们心目中的“羌人文化”十分模糊。他们可以分辨其中哪些因素是受“藏人”影响,哪些是受“内地”(汉人)影响,但对于羌人服饰,则描述为“素浅”“无特别形式可言”。关于羌民的音乐歌舞,他们的描述为:“其固有音乐仅山歌,而歌调颇少,特具风格,非传自戎人西番,即来自内地。”至于羌人的语言,调查者也察觉他们的语言复杂,含有许多外来语。他们称,有时差别之大,甚至可当作另一系统的语言。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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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进入岷江上游做调查的中国学者中,胡鉴民可能是最具“学术性”的调查者。他努力发掘羌民“固有的”或“传统的”文化。在服饰方面,他认为以羊毛与麻为原料所制的衣服,是羌民传统工艺。至于较精致的绣花鞋与织花带,他怀疑这是受汉文化或藏文化影响的产物。在饮食方面,他认为“做馒馒”是羌民的传统方法,并指出“馒馒入火烤当然是原始的办法”;由蔑笼蒸馒头,则被他视为土著汉化的结果。31显然,胡鉴民心目中有相当明显的“民族文化进化观”,羌民在此进化阶梯上是较低下的民族。因此所有质朴、原始的文化因素,都成为羌民的传统。这种见解也表现在他对羌民饮酒习俗的看法上。他说,羌民“像许多浅演民族一样,嗜酒之癖甚深”。浅演民族,也就是演化较浅的民族。无论如何,对胡鉴民来说,羌人文化探索中充满了挫折。他承认,“在现在羌民所有的许多工艺与发明之中,要分辨出何者为羌人固有文化,何者由汉化或番化、嘉绒化而来,已颇不容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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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20世纪前半叶羌民的文化,特别是服饰,我们有另一种史料——前述陶然士、葛维汉以及黎光明等人,都在他们的著作中留下一些当时羌民的照片。稍晚,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芮逸夫等人,进入羌民地区做调查期间也留下一些照片影像资料。根据以上中西学者对于羌民文化之描述,并参照当时照片来看,20世纪上半叶的羌民服饰的确非常素朴,且呈现出由东面汉文化到西面嘉绒文化间的多元过渡变化。虽然所见之文化、语言现象略同33,学者们对于所见何者为“羌人语言、文化”却有不同的看法。陶然士信心十足地描述一羌民文化,因为他相信“羌民”为一特殊的种族(race)——东迁的以色列人后裔。他又认为,羌人原应有来自近东的语言及文字,但在历史迁徙过程中丢失了。葛维汉除描绘羌民文化外,更试图分辨其中何者为受汉及嘉绒文化影响之产物,无论如何,他认为羌民是一族群。也就是说,陶然士期望以“民族迁徙”来说明一“种族”的来源;葛维汉则期望以“传统文化”来描绘一个“族群”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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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汉人学者们也期望找到传统的或典型的“羌民文化”,然而他们对于文化上的“羌民”却感到非常困惑。《川西调查记》的作者们认为,“羌人”之文化现象均与内地汉人相若,即使有差别也只是枝节而已。在体认到界定羌人文化的困难后,他们的结论是:“羌人之辩(辨)别除由语言外,殆无它途可准。”34困惑于羌民混杂文化特性的胡鉴民,也从“羌语”的语言类属中,得到他对“羌族文化”分类属性的信心。他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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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现在,体质、语言与文化已成为人类学上并重的三大研究。中国西南民族中,氐羌与西藏民族在体质方面的关系尚未闻有何试探。在语言学方面,则已有专家证明,羌语确为藏语之一支别(华西大学闻宥教授数年前执鞭国立四川大学时,即开始做是项比较的研究)。这一点学术上的收获,可以给研究民族文化者极大的帮忙。因为由文化区的观点观察,现在的羌族文化亦可归入西藏文化区,与语言学上的收获互相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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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语言学家终不负这些民族文化研究者所望。闻宥的羌语研究成果——羌语是汉藏语族中之藏缅语支(Tibeto-Burman)的一部分——广为民族研究者引用。对许多学者来说,此民族语言知识不仅提供一个界定羌族的科学方法,而且由“汉藏语系”至“藏缅语族”到“羌语支”,由广至狭的阶序包含关系亦暗示了羌族与更大范围民族间的关系——说“羌语”的羌族,为使用“羌语支”语言的“氐羌系民族”之一部分;“氐羌系民族”又是“藏缅语族”的一部分,“藏缅语”则是“汉藏语系”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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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近代羌民文化探索: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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