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699050
1706699051
这概括了梁启超民族主义的政治本质——尽管有一些族群主义成分,但基本上是一种公民民族主义。梁启超完全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无情竞争的图景,他认为这种竞争首先就在民族层面展开。像绝大部分西方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理论家那样,梁启超也领悟到,“种族”才是达尔文式竞争的单位。有一次,他谈及“红色人种”与“黑色人种”将由于“白色人种”的影响而迅速灭绝,并希望“黄色人种”能幸存下来。尽管坚持认为汉族与满族联系紧密,但如同时代的其他中国人那样,他也将“汉族”理解为一种种族。不过,这里的要点在于,种族语汇确实是讨论民族主义问题的一种方式。随着俄国威胁中国北方,日本一步步吞并朝鲜,英国与俄国争雄中亚,以及西方列强控制长江流域,恐惧中国人将“灭种”是很正常的。梁启超对中国人理解这个可怕世界的贡献在于:他指出,现代帝国主义并非来源于传统强权(如罗马帝国或奥斯曼帝国),而是来自单一民族的民族主义扩张——典型即是控制了世界超过四分之一陆地的英国。这一“民族帝国主义”根源于民众对经济扩张主义的支持。受害者(如中国)的唯一抵抗方式就是像他们的敌人那样动员自己的全部人口。这也是人民主权的要点所在。“吾人对国家资格之概念略有所知即可明了,国家属于全体,非皇室之私产。”上海改良主义报纸《时报》(梁启超曾帮助创办该报)如是说。“国之中衰始于人民昧于国家与朝廷之分。”[25]
1706699052
1706699053
“新民”要展现勇气与热情,要拥有自由与权利,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必须忠于民族。通过公民认同与功能良好的政治制度,不用侵犯个人权利,就能达成国家统一。[26]换句话说,梁启超的目标是动态的统一,手段则是公民权利。在梁启超这里,个人与国家的联系如影随形。不过,以晚清政治话语而论,这并不足以使他成为一名共和主义者。在日本期间,他学会了将国家理解为是超出个人意志集合或其各个部分的简单累加的某种东西。梁启超追随的是支配晚期明治日本的德国公法学派,将国家当作具体实体—— 既非纯粹的抽象,也非传统的专制王朝国家。尽管如此,纵然梁启超对个人权利——自由主义的信念:个人的尊严与价值——的推进并非出于它本身,但大致而言,他仍更倾向于宪法下的有限政府,支持民选立法机关发挥作用,认为它是培育政治参与的最佳途径。总的来说,在梁启超眼中,民主的意义就在于政治参与的权利,而界定他的个人主义的,也更多是公民参与政治必备的自治与自主,而非受法律保障的公民自由。此处的要点并不在于他以自由主义为目标,却又未能实现它,而在于在中国,他第一次试图创造公民权观念,并获得了成功。
1706699054
1706699056
汉民族主义:种族与革命
1706699057
1706699058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27]
1706699059
1706699060
这就是邹容(一位来自偏远的四川省的青年,不过此时正在上海这个大都会求学)于1903年总结的民族所面对的主要问题:满人的邪恶,汉人的堕落,两者间不可避免的对立,历史的重负(这是一个比满人更大的问题),以及革命烈火般的力量。“革命”一词出自古典,意指天命转移到合格的帝系。19世纪日本学者认定该词是对“revolution”(一个英语术语,在19世纪之前意指循环往复,之后则开始获得其现代意涵)这一西方概念的最合理译语。中国知识分子参照法国与美国历史,将革命解释为从君主制到共和制的进程。不过,改良与革命间的界限仍难以划定,仅就清廷对它的批评者(如梁启超)与敌人(如孙中山)都悬赏其首级就说明了这一点。
1706699061
1706699062
章炳麟(《苏报》案中邹容的年长同志)是第一个表达出全盘反满意识形态的中国人。他是最早公开剪辫的人中的一个。这同样是一个特定的革命姿态。不过当时,章炳麟所反对的比支持的要清楚得多。他反对满人作为异族统治汉人。满人试图根除生机盎然的本土文化,代之以粗鲁(不过也在军事上更强大)的“夷狄”文化。在某种程度上,章炳麟是位相对主义者。如果“夷狄”退回到他们的地盘上去,他就没有什么要反对他们的了,他只是不认为他们能够转变为文明的中国人。作为一位学者,他宣称清廷扭曲了真正的中国文化,已被证明没有资格统治中国。其他许多革命者感到满人统治已将中国变为“奴隶之国”——事实上,既然清廷受西方帝国主义者控制,则中国人就成了“奴隶之奴隶”。
1706699063
1706699064
17世纪40年代血腥战争、大屠杀与奸淫的故事被反复讲述,17世纪的反满作品被重新发现与出版。有趣的是,并不是只有革命者才这么做。梁启超自己就重新发现了黄宗羲对君主制的批评。他为“明遗民”作传,正如名称所示,明遗民拒绝承认清朝统治的正当性,并自我放逐。他们曾被视为忠君(他们成长时期的君主)的典范,甚至被新的满人统治者推崇, 而现在,则被看作民族主义意识的先驱。对革命者来说,任何形式的反满主义都代表着一种精神上的先驱。面对满洲士兵,汉族贞妇宁可自杀也不愿失节,这种故事被绘声绘色地反复讲述。纵使绝大部分清军实际上是汉人,革命者也仍认为满人就其本性来说就是嗜血的。必须向满人最初的罪行复仇,也必须想办法对付他们当下的罪行——镇压汉族以及与帝国主义列强合作。满洲统治者从未诚心支持“改良”,它最后无果而终,剩下的就只有革命了。
1706699065
1706699066
现代学术多数基本上接受了这一观点。国民党与共产党站在革命一边。不过,许多西方学者以及不少中国学者都认为满人被当成了更深层次问题的替罪羊。梁启超在当时就这样认为。反满主义可能将中国最杰出的一些头脑从更重要的问题上带离了开来。有些学者甚至质疑反满情绪的深厚程度,主张说那仅仅是革命者的宣传,有效但浅薄。他们争辩说,这一点从革命后反满主义的迅速消失就可以看出来。确实,就官方而言,新兴的共和国变成了一个承认所有民族都有自身权利的多民族国家。
1706699067
1706699068
不过,反满主义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共和派武装在辛亥革命期间杀戮了不少驻防八旗中的满人,包括妇女与儿童。革命者宣称,满人“夺取了我们的土地,剥夺了我们的权力。现在,为了复仇,我们完全应该尽我们最大可能灭绝他们……”[28]南方的满人变成了难民,被赶出了家园,财产也被剥夺(在北方,他们则因袁世凯促成和平协议而幸免于难)。朝廷拒绝废止满人的法律特权与任官优先权,这不啻是对革命火上浇油。孙中山的一个追随者写道:“所谓恶劣之政府,谓以恶劣之民族而篡据我政府。其为恶也,根源于种性,无可剪除,无可增饰,且不指一二端之弊政而云然。”[29]其他人则更无节制,满人被谩骂为“膻虏”与“胡狗”。
1706699069
1706699070
19世纪末,革命学生与知识分子接受了正流行全球的种族与帝国主义语汇。对中国而言,此类种族范畴或许并非是全新的——以肤色与其他生理特征归类或贬损外国人的做法可以追溯到古代。[30]不过,相信某一特定群体或其他社会不可改变的天生低劣、邪恶,这种意义上的种族主义却并不在儒家学说主流之内。现代中国民族主义同样依赖于一种新的历史——不是传统的朝廷史,而是中华民族的历史。梁启超再一次担当了先导,他在1902年毫不含糊地倡导著作民族史。不过,是革命者领悟到了中华民族史意味着必须回溯过去与深入未来,以辨识族裔区别。章炳麟与其他“国粹学派”成员着眼于生物与文化两方面的因素,以展示“汉族”是如何历史地演化出来的。在生物方面,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血统传承谱系(正如中国宗族一直在做的那样),而在文化方面,他们首先考虑的则是东周经典时代(公元前7世纪—前3世纪)的哲人们。他们对清廷的指控之一便是它利用科举制度压抑诞生于东周时期非儒家的“诸子百家”,因此否定了中国人的智识自由。就历史事实而论,清朝奉行的正统教义是汉人自己创立的,不过,对非儒家哲人的重新发现对晚清时期的智识骚动确实颇有助益。
1706699071
1706699072
在该世纪的汉学领域中,章炳麟成了历史与考据研究的顶尖学者之一。他明确支持“古文经”学派,反对康有为的今文经学立场。[31]他将如王夫之这样的晚明思想家作为自己的智识先导。章炳麟断言文化认同基于种族认同,因此,同化只是幻想——满人永远无法文明化。不过,文化并非全由生物因素决定:它仅是由所论的特定民族以其努力建立与维持的。章炳麟相信汉族必须了悟到他们的历史使命,那就是延续自己的共同文化,以免该文化以及与之同在的中国人民就此消亡。就历史而言,他承认汉族不是一个“纯粹的”种族, 不过,只要许多世纪以来其他种族一直与汉族混种,他们就不是汉人种族上的敌人。
1706699073
1706699074
这些主张相互间存在着紧张。如果汉人可能丧失他们的特性,并沦为“夷狄”,为什么满人就不能文明化?最重要的是, 如果民族是通过传承过去的文化意识来加以界定的,那么变化来自何方?章炳麟将文化看作一下就植根与成长的事物,甚至认为文化是习得而非继承的。但他又留着一个备用的立场。他强调,纵使满人变文明了,他们也仍必须放弃对中国的统治,因为文明民族不会压迫其他民族。 章炳麟同样相信有意识的文化认同会要求自治。这就使得满人(被定义为非汉人)自动变为没有正当性的统治者。不过,这倒也意味着满人同样拥有对其祖居地的统治权。与一些革命者不同,章炳麟虽并不一定反对民主,但却绝不是一个坚定的民主主义者。对他而言,自治意味的是种族的自治。
1706699075
1706699076
但是,谁是“汉人”?为了回答这一问题(事实上,也是首先提出这一问题),章炳麟与其他革命者从文化、道德范畴转向了血统、族系观念。这些本就是中国社会组织的基本方式,为区分群内与群外提供着语汇。一直以来,清廷就将“满人”与“汉人”区隔开来,对帝国西疆的其他民族与部落也是如此。[32]“汉人”在这里是特定地理区域内的民族的几个描述语中的一个——该区域北界长城,西至亚洲中部的群山与沙漠,东临太平洋,南则以东南亚丛林为界。不过,清廷试图以界定宽松的政治群体而非血统决定的种族来区分其子民。与此相反,章炳麟与其他革命者明确声明,汉族或汉种就是指黄帝的后裔。黄帝神话被重写,讲的是汉族在约5000年前征服中国平原的故事。这一世系—种族方案的基础是长期以来对汉人的界定,那就是如历史学家伊沛霞(Patricia Ebrey)所说:“一个由互相通婚的诸多族姓结合而成的巨型父系血族群体。”[33]与绝大多数前现代民族不同,汉人长期以来用姓氏(以父系传递)作为首要的认同标志。认同纵向回溯到祖先,而横向,只要拥有相同的姓氏,甚至没有任何已知血缘关系的人们也会假定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某些宗族保有的族谱上记录着超过十几代的成千上万成员的名字。分辨某人是不是汉人(比如说相对于蒙古人或土耳其人而言),一个方法就是看他们是否有汉人姓氏(姓氏的数量并不很多)。事实上,许多民族都采用汉人姓氏,但这仅是确证了建立中国认同的重要性。
1706699077
1706699078
由此,现代意义上的“种族”认同就被加到了亲族与宗祖观念之上。一直以来,家族利用血统原则将其族源追溯到几个神话式的文化创建者,要由此转化为汉民族主义,只须转而将黄帝作为唯一的先祖,他育有二十五子,衍生出许多姓氏集团,而他们又都因他而在生物学意义上互为亲属。黄帝成了某种超级世系的创立者,所有活着的中国人都成了兄弟姐妹或至少是同辈。历史学家贾士杰(Don Price)认为,因此,为中国牺牲就变成了为家族献身甚或为先祖尽责。[34]
1706699079
1706699080
在其疯狂的学术力作中,章炳麟考察了几百个族系,以在中国寻找血统纯粹的群体。革命者的认同观念不仅未被改良主义者驳倒,反而广泛地被认为是自然而然的。因此,汉族认同并不基于外貌、语言甚至出生地,而是基于血统——或更准确地说,基于共同血统的神话。现代汉民族主义受到西方种族分类观念(粗疏地分为白色人种、黄色人种、棕色人种、红色人种与黑色人种)的影响,从梁启超到章炳麟,许多中国人都将这一人种分类当作社会达尔文式斗争的基础。如“条顿”与“盎格鲁撒克逊”这样的西方种族分支被看作类似于满、蒙古、朝鲜等族群间的区分。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接受了政府的官方民族识别——超过90%的中国人属于“汉族”,剩下的人口则被归入某个少数民族(包括满族)。
1706699081
1706699082
那么,中国的文化或“国粹”是什么?帝制中国的政治遗产仍是关键性的——在明、清两朝,许多人(不止是精英)建立认同所依赖的就不仅是地方,也包括更大的帝制官僚体系及其象征。如上面所指出的,这种礼仪政体允许老百姓自视为更大的不可见共同体的成员,为了将这一有些模糊的认同转化为更现代的样态,康有为借用今文经学,将孔子解释为一位可与耶稣基督比拟的卡里斯玛式创教者。不过,今文经学仍尊奉“儒家式的”对普遍王权的断言——不论出自哪个种族,皇帝代表的都是宇宙的力量与人类的希望,而非某个特定的民族。[35]
1706699083
1706699084
章炳麟自然痛恨这种模式,并采取了另一路向。他想要从儒家学说——他将之与阻碍中国进步的官僚专制联系了起来——的霸权中解救出历史的隐藏部分。章炳麟对今文经学派的攻击并不仅基于特定的文本问题,而是针对其对经典的浪漫化。章炳麟认为,绝大部分经典都出现于孔子之前,孔子只是它们的“述者”,而不是“作者”。对章炳麟来说,经典代表着历史而非神典、启示录或预言书。这表明章炳麟属于汉学中的古文经学传统。而古文经学对历史的强调则为追索中华民族(作为历史民族)提供了基础。这一方案为“国粹学派”全体所共享,并以不同的形式一直延续到20世纪20年代。[36]“国粹”这一术语最初是由忧心其传统文化受侵蚀的日本人于19世纪80年代创造出来的,但该术语的中国形式是在古文经学的文本与历史倾向中自然生发出来的。该词的英文译语暗含着本质化倾向,但这却完全不是中国学者要表达的意思,对这一点,他们说得也很明确。他们并不反对文化变革,但感到,重要的是恰当地理解过去,以此维持与当下的连续性。晚清国粹学派诸人在政治上都是革命者,以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为基础为革命的正当性辩护,他们以种族、族群与族系界定认同,但后者也同样是文化的。他们担心中国文明一旦消亡,中国人也将不能生存。不过,他们将传统中自己所珍视的事物与君主制及儒家学说体制区别了开来。对国粹学派来说,文学、绘画、书法与非儒家的思想学派是重要的,同样重要的还有中国的法律与制度进步、豪杰与忠良、霸主与伟业,以及汉语本身。学者在保持民族强健上担当着特别的角色——维护它的文化活力。
1706699085
1706699086
革命形势同样促使知识分子重新审视他们对社会性质的假设。民主理想仅仅是指政治参与,还是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平等?“人民”到底该如何掌握新政府?革命者显得相对乐观一些。胡汉民(1879—1936,孙中山最亲密的追随者之一)在1906年写道:
1706699087
1706699088
夫君主专制政体之不宜于今世,无待辨者……夫各国立宪之难,未有难于以平民而当战胜君主、贵族之两阶级者也。故美洲独立,惟有平民,其立宪乃独易,而民权亦最伸。吾国之贵族阶级,自秦汉而来,久已绝灭,此皆政治史上一大特色……惟我汉族,民族思想与民权思想发达充满,故能排满,能立国。[37]
1706699089
1706699090
因此,胡汉民强调的是中国加入现代历史潮流的意愿,而非其独一无二的特性。像他这样的革命者将民主当作取代他们想要摧毁的君主制的唯一选项。批评者指责他们未能全面考虑民主制度如何在中国的君主制土壤中植根的问题。但是,两院还是一院?总统制还是内阁制?这些缜密沉思能有多大用处也并不清楚。
1706699091
1706699092
1706699093
1706699094
1706699095
图3.1 工人与农民肩负中国进步的重担
1706699096
1706699097
一幅漫画,画的是工人与农民背负着中国进步的重担——一个农民在前拉着马车,一个工人在后面推,车上满载的是快活的士绅、官员、交易商与经纪人。商人手里拿着鞭子。换句话说,中国的上等阶级以剥削为生。
1706699098
1706699099
出处:《北京白话画图日报》,1908年5月17日,第241号。
[
上一页 ]
[ :1.7066990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