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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74 就当日的人物作比较而言,在法国一方,宝海是一个期望用外交办法来了事的人;在中国一方,李鸿章也是一个期望用外交办法来了事的人。因此前者主张“先将中国属邦置之勿论”,同时说明“中法互相保护划定界限,则越南为中国属邦之义不言而喻矣”。[20]这种“置之勿论”与“不言而喻”的相互对等,以一种后者可以接受的方式绕开了宗主权和保护权的角牴,而后法国公使“所议越南事宜三条”,才能够经李鸿章大体认可之后转呈总署,其要端为一、中国撤回北圻之兵,法国不占越南土地,不侵越南治权;二、立保胜为口岸,滇越通商;三、在滇、桂境外与红河之间“划定界限”,北归中国“保护”,南归法国“保护”。[21]由此描划出来的,像是一种中法共管越南的局面。然则在“合规”的中国军队和增援的法国军队之外,“越南事宜三条”的用意本在另辟一路。但宝海虽是法国公使并受法国外交部调度指纵,其实说了并不能算数。至光绪九年(1883)一月,法国政局变动,内阁总理换了人,外交部长也换了人。随后是相隔不过三个月,本由法国公使向中国政府提出的“越南事宜三条”,便因“未完全顾及法在越南之利益”[22]而为法国政府推翻。被召回的宝海经此猝来之逆挫,一时既急且愤。[23]而在中国一面,则直接承担边备的云贵总督岑毓英和广西巡抚倪文蔚先后奏议,同样不信这种被称作“法使保越通滇之议”的东西:“中国官军退扎一条,法兵是否退扎,并未议及,可见其居心叵测”;而“欲于红江中间分界保护”,已是“意存蚕食,显而易见”。因此事涉法越,当“务期久远之图,不堕奸诡之计”。[24]随后朝旨重申“择要扼守”和“不可稍有退扎”,并令曾与宝海“议商”的李鸿章“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25]于是中法之间的这一段交涉遂悄然而起又悄然而止,对中国和法国都没有产生一点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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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76 在法国政府推翻宝海所拟“越南事宜三条”的同时,其武力正不停地横行于北圻。同年二月,法军出河内,一路连败越军,至四月,已截断富春(顺化)粮道,兵锋直逼北宁而且窥伺山西。自其一年之前攻占河内以来,法军已经打得越南的官军一筹莫展。因此,“统督北圻军务”的越南大学士黄佐炎当越王“愤极决战”之日,曾六次檄调身为越南三宣副提督的刘永福来助,[26]由此显示的当然是一种深深的倚重。但刘永福同时又有“游击衔捐二品封典”的中国功名,并与滇省的地方官往来更多。[27]在当日的上谕和滇督、桂抚的奏议里,他与他的黑旗军都常被提及并多予关注,往往以“永福不为所并”,则“越南势可稍延”相期待。[28]由此显示的无疑也是一种深深的倚重。时至光绪九年(1883),刘永福已“踞山西、兴化、宣光十余年”,[29]因此法军进逼北宁和窥伺山西,是直接打到了刘永福的面前。比之越南的官兵,法国人更恨曾经“一战而斩安邺”[30],并长久阻遏了通滇之路的刘永福。而不为法国人所容的刘永福同样以有战无和为久蓄之怀抱。于是当年四月刘永福领兵趋河内,与法军激战于城西二里的纸桥,并在苦苦厮杀之后“大破之”。当时身在谅江的吏部主事唐景崧记述此役,枚举其“阵斩创谋吞越之五画(上校)李威利,斩四画至一画兵头三十余人”[31]为津津乐道。而同时的法国人报告这场苦战,则直言“我们的部队如同走进屠场一样”,由此致伤致死,已占“参战人数的1∕5”。[32]其间被唐景崧称作“五画”的海军上校李威利(Riviére)时为法军主将,是一年以来领兵在北圻掠地的实际规划者和主持者,其“吞越”的创谋“常常要比法国政府更急”。在彼时的法越之间,他无疑是一个要角。因此李威利被戕仅过八天,法国的“海军及殖民地部长”已电告驻交趾支那的总督,说是“法国将为其光荣健儿复仇”,[33]俱见其心头之痛和一派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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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78 对于法国一面而言,虽然纸桥之战发生在越南,但其事后追叙,则尤其强调“战士们一致认为,他们对付的都是中国人、黑旗军”。[34]显见得刘永福虽然拥有越南的官衔,而自法国视之,固中国人也。同一个时间里,越南国王则在向北洋大臣、两广总督、广西巡抚作呼求,由“近日法兵在下国北岸(圻)肆暴情形”说到“下国猥以藩属”而“实惟上国之赖”,恳祈“即委文武干员乘兵轮船三四艘,炮械精足,先(抵)顺安汛镇压,俾他(法国)有所慑而不敢肆,下国亦有所恃”。[35]这些话说明:自越南一面而言,沿用“下国”与“上国”的旧章和成法说法越之事,是他们抗不住法国之后,便理当由中国人来对付法国了。而已经进入了越南北部的滇军和桂军,虽然奉旨“严密堵守”,同时又“不可衅自我开,转滋口实”,[36]其实身历其境,这种界限是不容易守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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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80 纸桥之战后一个月,有三艘法国兵船上驶,“直薄山西省辖之丹凤口,人心惊慌”,致纷纷“挈家迁避”。而“右军都司田福志管带奋勇一营适至山西城下,立即会同滇军悉去号衣,另树黑帜,伪作刘团勇练,列阵江干,放枪争击”。[37]在这一段情节里,显然是滇军和桂军借用黑旗军的旗号已卷入了战争。事后广西布政使奏报“关外法越军情”,曾专门夹入一节文字,叙述了这场自发而起的截击。然则时至此日,在法国人的眼里、越南人的心里和中国的实际举措里,中国一方都在越来越深地切入和缠结于法越交战的过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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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82 纸桥一战之后刘永福曾有进规河内之想。但在法国国内,李威利的阵亡以其太过强烈的震动,已促成了议会全体通过增兵越南的军费案。之后,波滑(Bouet)和孤拔(Courbet,Amédée Anatole Prosper,Vice-Admiral)分别被任命为“东京驻军最高司令”和“东京分舰队总司令”。其时德国的报纸说,由此形成的,是“用几百万法郎”武装起来的“一支强大的远征军”。[38]而这种远来增援的武力次第到达越南之后,立即便会化为凌厉的攻势。当年七月,法国海军已封锁水路,并从西贡用军舰运送士兵北上。同时的法国陆军则连续数日炮击越南朝廷所在的顺化,致后者没有一点还手之力。而后,半年之前曾专文“咨呈”北京礼部,向中国政府陈说“下国之逼于法”而求“天朝覆帱之恩”[39]的越南朝廷,在防无可防的境地里不得不敛手求和,同法国代表何罗杧(F.J.Harmand)订立了接受其“保护权”的“顺化和约”。而彼时他们送出的“咨呈”经长途转递之后正刚刚到达北京。显然,以“咨呈”里的“天朝覆帱”比“和约”里的“保护权”,显现的是一种用暴力营造的制宰以及暴力制宰下的丕变。而由此牵动远近,则中国、越南、法国之间的关系都不能不因此而变得更加错杂。当日从顺化停战到法越“和约”成立,仅仅用了四天。但“和约”一旦成立,在越南继续用枪炮与法军相抗持而不肯伏地归降的主要力量,就只剩下刘永福和他的黑旗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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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84 于是此后的黑旗军便在法国人的重兵利械面前成了一种孤军。从七月到八月,原本常用出击和袭击制敌之法的刘永福,已在集聚的法军一攻再攻之下力战不支,并被逼着从怀德退丹凤,从丹凤退山西。而怀德、丹凤皆失之后,山西其实已经没有了可以固守的屏障。曾以敢战和耐战得名的黑旗军因力不能支而一败再败,又在一败再败里一程一程地后撤。而在他们的后面,正是中越边界所在的地方和出关的中国军队驻扎的地方。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恝然坐视的局面。因此当年九月粤督、桂抚各自奏告“边情”,已力言法人“绝不为中国稍留余地,是而可忍,何以谢越人,是而不争,何以示各国”,并请明白宣谕:“以越南本我藩属,北圻即我疆宇,尺寸不可以让人”。与这种疆吏的激昂相对应的,是同一个月里朝旨挟一股怒气追究此前“遽行退扎”的滇军,并峻词“申饬”滇省疆吏,令重行“扼要进扎”,不许“稍涉疏虞”。十天之后朝廷再度传旨,明申“北宁为我军驻防之所”,若法人来犯,则“惟有开仗”。[40]在当日的君权与官僚之间,这些都属严旨。于是本已深度切入了法越之事的中国,被宗藩关系里的“字小”之义和西南日逼日亟的边疆危局所牵引,不得不由此再进一步,为堵截越来越近的法军而直接地成了武装冲突中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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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86 同年十月,桂军两次攻海阳,而为法国“火船”的“环城轰击”所阻。[41]十一月,“法兵轮十二艘,民船四十艘,载一月粮,陆兵三千余人,弹药车五百辆,进薄山西”。在这一路的“三千余人”之外,同时还有另成一路的二千六百多人。合而计之,则汹汹而来者已近六千人。[42]守山西的“滇、粤七营及刘团所部”与之“血战数昼夜,卒以城塌内应,因之不支”。[43]此役法人以船炮为优势,致“血战”的中国人不仅失地,并且死伤极重。而后朝廷震动,忧及“山西既为法踞,则与我军驻扎之地相接,倘再得步进步,滇粤边疆俱形吃重”。[44]对于中国人来说,是自此北宁三面受敌,桂、滇两军之通路因之中断;而已经据优势的法国人,则再派米乐(Millot)来作统帅,援兵犹在不绝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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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88 迨光绪十年(1884)二月,坌集北圻的法军总数已达到一万六千人,[45]随后法军全力攻北宁。在当时的北圻,由桂军扼守的北宁是中国军队重兵屯聚的地方。但与山西之战的“血战数昼夜”之后力竭而溃相比,北宁之战则是一种见不到节节抵抗的一触而溃:十一日,法军逼扶良,守军“营盘被炮轰破,登即败退”;十五日,法军“由扶良上犯涌球”并陷炮台,御敌的兵队不能挡,遂“各营败退”,北宁因之失守,其间所储积的军械粮食也随同城池尽为法军所有。至十六日,“广西提督黄桂兰正在督队,防营互相惊溃,旋即败走,绕道渡江,至黄云社、屯牙一路;道员赵沃带病出战,不知退至何处”。[46]于是原本守北宁的中国军队便在“惊溃”和“败走”中分崩离析,与北宁越来越远。而奉命“驰往应援”的滇军其时犹在途中。因此滇督事后奏报,以“北宁防军共计四十余营,不为不多,经营防备不为不久,乃因敌势猖獗”,而致“不能固守待援”为“殊非意料所及”。[47]以桂军之一触即溃比朝廷的尤重北宁,上谕谓之“曷胜愤懑”,于是刚刚做了五个月广西巡抚的徐延旭和领兵的黄桂兰、赵沃因“调度乖方”、“迁延不进”和“不能实力堵御”,都成了“革职拿问”的罪人。而由北宁失守追咎山西失守,又使云南巡抚唐炯也连带一同被圈入了这种异乎寻常的“革职拿问”之中。[48]但在山西之战和北宁之战以后,朝廷的“曷胜愤懑”已阻不住北圻战场上一蹶而不可复振的颓势。北宁失,溃军退太原,然而仅仅过了十多天,“太原又为法人攻取”;[49]此后一个月,守兴化的滇军以“粮米军火件件缺乏”对气焰方长的法军,又岌岌乎不俟朝命“全师撤回”。[50]然则时至此日,光绪九年(1883)秋季以来的“扼要进扎”之局已因桂军溃和滇军撤的前后相继而荡然无存。在中法之间直接对抗的军事冲突里,中国军队正在变为既不能攻又不能守的一方。与之相为交叉的,则是在同时的天津中法之间交涉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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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90 北宁失守之后,由曾任天津海关税务司的德国人德璀琳(Detring,Gustav von)充当中间人,法国海军舰长福禄诺(Fournier,Francois Ernest,Captain)向李鸿章转交密函,“欲为从中讲解”。他所说的“讲解”,是中法之间在战争以外的折冲周旋。由于涉入其中的德璀琳和福禄诺都是李鸿章的旧识,所以这种发端于法国人的“讲解”之说能够直接“抄呈”总署。而“抄呈”的李鸿章在那个时候常常会比朝廷更早地获得北圻战场的讯报,由此形成的判断,又很容易使他在战场与“讲解”之间更看重后者。并在“抄呈”的同时一并兼及此意。[51]时当桂军滇军接踵后退,而朝廷正苦“任事诸臣一再延误,挽救已迟”之日,[52]法国人的“讲解”之说遂成了一种能动朝廷之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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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92 因此“抄呈”的李鸿章回过头来又奉旨“通盘筹画”,办理交涉事件,[53]在天津同代表法国的福禄诺“面与剖论”和“反复辩驳”。而后形成的“议定五条”由总理衙门“呈览”,自朝廷一面看去,注目处和关怀处全在“不索兵费,不入滇境,其余各条约与国体无伤”之“事可允行”。[54]而自法国人一面看去,则尤其着意的是中国军队驻北圻“各防营”之限时“调回边界”。[55]当日的“议定五条”其实还是一个草约和简约,但中国人注目的地方和法国人着意的地方各不相同,正说明两者都已在把纸面上的条文当成了可以约束对方的东西。各不相同反照了各作设想,然则“议定五条”的背后和深处,犹是中法之间实际上的没有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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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94 [1] 转引自《清光绪朝之中越关系》,《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第十四编,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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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96 [2] 《清季外交史料》一,第4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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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298 [3] 转引自《清光绪朝之中越关系》,《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第十四编,第54、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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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00 [4] 《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二卷,第3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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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02 [5]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法战争》第一册,第87、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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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04 [6] 《清季外交史料》一,第5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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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06 [7] 同上书,第5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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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08 [8]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法战争》第五册,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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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10 [9] 同上书,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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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12 [10] 《清季外交史料》一,第5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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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14 [11]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法战争》第五册,第105、113页;《涧于集》奏议二,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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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16 [12] 《清史稿》第四十一册,第12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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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18 [13]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法战争》第五册,第107、105、106、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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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20 [14] 同上书,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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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6322 [15] 转引自《清光绪朝之中越关系》,《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第十四编,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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