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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害怕突然间有一颗机枪子弹飞过来,它带着高温将油桶穿透,那我定会葬身于火海。还好比较幸运,我害怕的事情没有变成现实。我终于到了上海的外滩,当时是下午1点。我回到久违的上海总会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在那里,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自己,洗澡、刮胡子,把所有的衣服全部换掉,它们在我身上整整捂了四天,这些都是我回到上海后的第一次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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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达的那天是8月18日,距离那场误炸已经过去了四天,可当初的悲惨场面带给人们的震撼依然存在。事发地点汇中饭店仍是一片狼藉,这里废墟满地,等待着有人过来清理。这里和华懋饭店之间的路段叫南京路,路面全部被炸毁,已经被迫封闭。爆炸伤及到几百人,有的死去,有的重伤,那些人已被抬离现场,只是他们留下的血还在人行道上,已经凝结,一片一片的,又黏又滑。善后人员在上面盖上了一层沙子,还喷了很多消毒剂,可是街上的气味依然存在——是尸体散发出的浓烈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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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处被误炸的地方是跑马场,它附近的情况比汇中饭店更加严重。这里死伤人数更多,而且尸体大多被炸得四分五裂,那些被炸飞的肢体和不完整的尸骨,只是被人用草席裹了一下,就随便堆到一个地方。一块一块的人肉被炸得到处都是,沾挂在周围的墙上、广告牌上和栅栏上,都还没来得及打扫。随处放置的尸体腐化后发出了难闻的臭味,在炎热的8月的烘烤下,让人更加难以忍受,恶心得只想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始感觉到有轻微的北风吹过,有了一点点凉意,稍感舒适了些。这一点点舒适的感觉也很快就被烟尘和臭气给破坏了,日本人正在大型焚尸场火化尸体,有战死的军人,也有普通百姓,焚烧的烟尘和臭味被北风带到了公共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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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依旧继续,打得极为火热。中日双方都使用的是大炮,他们互相轰击,炮声从未停息,轰隆隆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这是在地面上的情形。黄浦江上的动静也不亚于此,不时可以听到日本军舰攻击时的炮声,岸上的中国人使用的是步枪和机枪,各种响声不断,交织在一起经常将这些枪声淹没。空中也没闲着,日本飞机盘旋在北站上空,不停地向下投放炸弹,地面上的人们由于惊吓发出的尖叫声和喧闹声,一次次被炸弹的爆炸声打断,那种刺耳的声音让人感觉特别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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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在天色将要暗下来时停了,可是只安静了一会儿。中国轰炸机群过来了,三个月以来,他们一直在尝试炸掉黄浦江中的日本军舰,可是一次都没有击中。他们每次都失败而归,只要一到黄浦江,日本的高射炮就开始发射,岸上的、舰上的,乱炮齐发,不管他们飞得高低,都没办法命中日舰。炮弹一旦爆炸,弹片就会四处乱飞,经常会造成非常危险的局面。有一天晚上,市中心的街头就遭遇了这一幕,各种形状的弹片飞将下来,有的很尖锐,再加上刚刚爆炸的温度,有四十八名市民被击中,或死或伤,这一切的发生只不过用了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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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给纽约总部发了一篇很长的电讯,内容主要描述从天津到上海的经历,那十八天内发生的一切。上海总会已经人满为患,所以接下来要做的是重新找一个可以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我曾经一直在百老汇大厦十六楼,在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我的住所和办公室都在那,可现在日本人占领了那里,我如果还住在那就等于自己往火坑里跳。新住所找到了,用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就把一切安置好了,就在一家酒店,位于美国总领事馆办公室的斜对面。我的住所和办公地点都在那家酒店的十一楼,我租下了整层楼,包括:卧室、客厅、办公室、两个浴室和两个大阳台。我专门选了这个楼层,因为这里有两个阳台,一个能看到黄浦江的下游地区,北站和闸北都在那,我可以亲眼看着日本人每天都是如何轰炸那两个地方的;另外一个可以看到黄埔江上游,在那里我看到了日本人是怎样轰炸南市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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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那家酒店和北站之间只隔着八条街,这是直线距离。当巨型的炸弹爆炸时,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每次都会有金属弹片掉在我旁边,也有的会落到墙上,那些弹片都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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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一位年轻的土木工程师,有一天我把他请到了家里,让他把测量的仪器架在我的阳台上,当轰炸开始的时候,测量一下爆炸的时间和烟尘碎片的高度。他测量后经过计算得出结论,从炸弹在北站爆炸到之后的十五秒内,爆炸产生的烟尘和弹片会弹起六百英尺。北站和我所住的大楼只隔八条街,每次炸弹一爆炸,我就可以看到冲出很高的烟尘,它们在高处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片蘑菇状烟云,之后便会听到一阵很大的声响,紧接着,爆炸周围空气猛烈震荡而形成的波动就会传到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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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国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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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身临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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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3日,天空通明透亮,天气晴好,依然炎热。安东尼·比林汉姆当时是我在上海分社的助理。将近中午时分,我们想去买几件衣服,就一块儿出了门。我们的衣箱都在两个星期以前给丢了,箱内的衣服也没了,都是现在需要的换洗夏衣。我们的其他衣服都在以前住的公共租界中,想回去拿,可是那里已经被日本人封锁。我们俩的衣柜现在没有一件可换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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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傅是我当时的司机,那天出去的时候,开车的不是他而是比林汉姆,他没有和我们一起,至于是什么原因,我已经想不起来。那天开的车子是我临时租的,我想租用到战争结束为止。我当时有自己的车,刚买的,因为怕流弹和弹片伤到它,所以就寄存在了法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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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挨一家地在商店里转,买了很多衣服,还看了很多野外双筒望远镜并询问了价格,我们认为价格最低的是永安公司(事实上是先施公司,作者记错了,下同)光学部的产品。永安公司当时是上海地区首屈一指的百货公司,二楼就是他们的光学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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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买完东西已经快下午1点了,于是就开着车打算从南京路回到酒店。要走的时候,我的助理说有一个提议,不如到永安公司订下野外望远镜,请他们把东西送到酒店,我们可以收到货物后再交钱。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就答应了,他马上把车向右拐去,停在了百货大楼的西墙下,那是一条窄街,和南京路垂直。百货大楼就高高地直立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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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好后,我留在了车里,比林汉姆一个人进入商店去订望远镜。我靠在椅背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点上了一支烟。忽然间,我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很多中国人站在那,密密麻麻的,他们都在仰着头往天上看。于是,我扒着车窗向天上看去,只见楼和楼的缝隙中正有一架飞机飞过,是银色的,它的高度大概有一万两千英尺。我不以为然地又摆出原来的姿势,接着抽我的烟。没想到一眨眼就有一颗炸弹在地面爆炸。地面开始特别强烈地震动起来,震得人生疼生疼的。紧接着就响起了爆炸声,声音之大把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我的耳膜和血管都快无法忍受了,看来爆炸点离我所在的位置很近。我的整个身体都软了,只能坐在车里,无法动弹,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两分钟,我只觉得头晕目眩,百货大楼被炸得碎片乱飞,不停地砸着车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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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过后,最难受的就是浑身无力的那段时间。巨型炸弹带来的强大冲击力形成的浓厚烟雾久久不散,在上空长时间环绕,足足有四分钟的时间,你只能听到玻璃和碎石掉落时发出的响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人们的尖叫声、痛苦的呻吟声在四分钟之后才响起,大家费力地爬起,想要离开。警报声也在这时响起,有救护车,还有灭火车,声音恢复到爆炸前,一个个生命仿佛也停止了几分钟,此时才从惊吓中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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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电影中看到过很多爆炸的场景,可没有哪一部影片刻画到这个瞬间,炸弹爆炸后好像出现了一阵空白,声音停止,万物凝滞,那种寂静更让人害怕。后来,我在好莱坞和西塞尔·B·德米勒一起吃午饭,他是一位著名的导演,大概是1942年的秋天,我就曾提到过这些感受。那个时候,他正打算依照日本人攻占爪哇的历史导演一部战争片,在那段历史中,日本曾对巴达维亚地区进行过轰炸。谈到爆炸,我就把那段难忘的经历讲给他听,尤其是那一瞬间的感受,那位导演也想把这些表现在他的电影中,让观众们也能体会到那片刻之间万籁俱寂、生命不再的感觉。他把一个秘书叫过来,把我的所有描述一字不落地全部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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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接着那场爆炸说。当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完全恢复的时候,我开始挪动双腿,还好没事,可以动,我就慢慢地从车内走了出来。下车后我才看到,车上所有的车窗玻璃全被砸碎了,只有前面的挡风玻璃还在那。走在街上,我发现自己是整条侧街上第一个能起身行动的人。周围地面上到处都是玻璃碴,受伤倒地的人,没有一个起来走动。百货公司的侧门就在不远处,我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一边走着,偶尔还会有房檐边上的碎砖块从上面掉落下来。我努力地控制自己,可还是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了,总是不停地碰到中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就横躺在大街上。他们大部分已经停止了呼吸,有些人还能发出声音,只是很低很低,如游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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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到大楼门口,正碰上大批人流从里面蜂拥而出,这些人中不是店员就是顾客,以中国人居多。他们一边慌忙地乱跑,一边大声地喊叫,大部分人身上都带着伤,有一部分还伤得很重。我站在门外,一时无法进去,因为这里人太多,拥挤着一股脑儿地往外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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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还是走了进去。爆炸引起的震动破坏了线路,停电了,商店内的一楼漆黑一片,幸好还有橱窗的背景灯能用,否则真要伸手不见五指了。里面几乎让人不能呼吸,烟尘到处乱飞,石膏破碎形成的尘雾布满了整个空间。橱柜上的玻璃全被震碎了,地面上都是碎玻璃,用脚踩上去很是光滑。我只要一挪动身体,脚下就会碰到人,一碰到我就用手去摸,看他是不是我的助理。可是店内太暗,根本就看不清,我只好先摸他们的衣服,如果是西装,又是男性,我就划着一根火柴,辨认一下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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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中央部分是四排电梯,两边是步行梯。当我走到楼梯口时,那些往外走的幸存者已经有些稀少。我忽然记起比林汉姆是要去二楼的光学部,于是赶忙顺着楼梯往二楼跑过去。上去后,映入眼帘的是通道上纵横杂乱躺着的尸体,都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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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许他从前门出去了,急忙跑到正面的窗口前,朝着外面仔细搜索,我顺着南京路来回地看,从东头第一条横街到西头第一条横街,南京路上躺满了尸体。有些男人跌跌撞撞地走着,很像喝醉酒的样子,一看就是受了重伤。爆炸过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可是早就听到拉着警报声的救护车和消防车并没有来到这里,听着仍然十分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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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比林汉姆一定是遭遇不幸离开了,我就顺着楼梯跑了下去。下楼后,我一条通道一条通道地找,一个人挨一个人地检查,想要找到他。很多需要帮助的受伤者都希望我能帮帮他们,可我虽然很同情他们,但也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无情地离开,不管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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