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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要跳出传统的阶级史观,真正改从民族史观的角度来看问题,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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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金书,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作者虽然看历史的角度发生了改变,但他不仅没有改变传统的中共党史中的各种基本观点,甚至也没有停止使用传统的中共党史一直在使用的各种阶级的概念。比如“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工人阶级”等等。包括在谈到这些概念时,金书对各个阶级性质、作用的基本判断,也和过去没有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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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讲地主阶级是“没落”的,讲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是“软弱”的,讲中国早期的工人阶级“还没有作为一个觉悟了的独立阶级力量登上政治舞台”,到五四爱国运动时则“开始以独立的姿态”“走上政治舞台”之类。而且,多半是由于篇幅过大的原因,金书甚至没有具体讨论和分析过这些所谓阶级的种种复杂情况。但一方面继续沿用传统的阶级观点,一方面又超越阶级处处从民族和国家的角度谈历史,两者之间难免会出现一些扞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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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金书关于“工人阶级”的看法。在金书中,凡谈到工人或工人阶级处,除早期外,几乎无不是与共产党相联系的。给人印象,在中国,只要是工人,就是在共产党领导之下或由共产党所代表的。这样简单地画等号的做法,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对历史的某种误读。姑且不论书中关于“工人阶级”这一概念的使用准确与否,书中涉及的相关史实就存在明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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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书中在谈到1927年“四一二”事变前蒋介石国民党在上海对工人的态度时,就说蒋为便于镇压行动的突然性,“并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仍对上海工人作出似乎可以令人宽心的友好姿态”。金书虽没有用过去一些书中用过的蒋介石向工会送锦旗麻痹工会的说法,却还是举了“四一二”前十来天周凤岐的第二十六军与工人举行兵工联欢大会等史料来证明存在这种欺骗。但在这里,金书显然忽略了当时上海至少存在着两个全市性工人组织的情况。事实上,当时上海有两个具有全市性影响的工会组织,一个是中共领导的上海总工会,一个是有青洪帮背景的工界联合会。周凤岐部不可能也没有与中共领导的上海总工会的工人联欢过,但他们确实是与工联会的工人举行了联欢会。笼统地说蒋介石以此来欺骗麻痹“上海工人”,显然与当时的史实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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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是中共认为自己所代表着的人数不多的中国产业工人群体,因为行业、地域、语言文化区隔,以及历史等种种原因,在全国范围内情况也是极为复杂的,直接在共产党组织影响下的人数极为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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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在中国,最早开始做工人运动的,一是早期的无政府主义者,一是国民党人。像广州的产业工人(即机器工人),长期以来就是被组织在国民党领导的工会里面的。在大革命时期,国共两党两个工会就互不相让,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两派工人的大规模械斗。中共1927年12月举行反抗国民党的广州暴动,机器工会的工人还在国民党的组织下,积极参加了镇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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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1927年中共转入地下后几乎无法在城市产业工人中发展组织。特别是1931年前后中共中央退出城市,工人运动和工会组织更是全面受到国民党的影响和控制。20世纪40年代末,中共初进城市后就发现,无论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还是在石家庄这样的中小城市当中,国民党在产业工人中的势力和影响都很大,许多工人都加入了国民党或成为国民党工会组织的骨干分子。为了避免打击面过大,中共还专门通过文件规定,不对一般工人加入国民党问题进行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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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情况并不仅仅表现在有关工人问题的史实叙述上。但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讲这段历史时,笼统地谈这个“阶级”、那个“阶级”,和把传统的中共党史中关于阶级作用的说明简单地接受过来,而不作具体分析和史实的研究,是很容易造成对历史的误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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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蒋介石国民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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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阶级分析、阶级斗争入手,只着眼于民族和国家利益,处处强调中共是民族和国家利益的代表,还有一个容易引起歧义的问题。这就是:既然是讲民族、讲国家,始终与中共存在着阋墙之争,却同为民族兄弟的蒋介石国民党该如何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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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书中,因为要证明历史上国共之争中中共的正确性,蒋介石国民党依旧被描述成一种负面,甚至是反动的形象。有所不同的是,在传统的中共党史著作中,蒋介石国民党的形象至少是清晰的,其自身的以及与中共关系的变化是有内在逻辑可寻的。而金书离开了阶级分析的观点,蒋介石国民党的形象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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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阶级分析的观点,蒋介石国民党毫无疑问是民族主义的。他们之所以和中共时而合作时而对立,只是由两者的阶级关系所决定的。前者通常被认为是代表资产阶级或地主资产阶级的,后者则被认为是代表着致力于推翻地主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农群众,尤其是以消灭资本主义为目标的无产阶级的。当蒋介石国民党代表资产阶级时,代表无产阶级的共产党人有时会为了民族民主革命的目标,与之合作;当蒋介石国民党代表了地主资产阶级,甚或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时,双方就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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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金书的分析方法,蒋介石国民党的阶级代表性看不见了,中共成了民族国家利益的唯一正确的代表,蒋介石国民党的民族主义性质也成了问题。这样一来,要想说清楚它与蒋介石国民党分合冲突的原因自然就变得十分困难了。由于没有掌握其他评价标准和工具,作者甚至不得不从道德层面上来看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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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当蒋在书中作为反共人物出现时,作者断言他是国民党中那种“只是想靠孙中山来谋求自己的发展”的人物,一心在谋求权力和地位。随着蒋介石国民党与中共矛盾冲突加剧,作者的评价也更趋道德化,称蒋内心是反苏反共的,为了权力地位,表面上表现成左派,“一到羽毛丰满便突然变脸了”。这一评价在说明蒋发动“四一二”事变时,更加变成一种人品的贬斥了。书中最直言不讳的说明就是:“蒋介石是个要把一切大权独揽在自己手里、容不得任何异己力量而又富于权谋的人。当自己实力不足的时候,他可以隐忍不发,以便一步一步地达到目的……一旦认为时机成熟,他立刻会翻过脸来,采取令人吃惊的断然行动”,且“手法十分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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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道德人品的层面来评价历史人物,严格说来是危险的。因为它很容易仅凭研究者的情感倾向来左右他的史实叙述。金书似乎就存在着这样的情况。由于作者对蒋介石道德人品的观感极差,不仅影响到全书对蒋介石历史作用和地位的评价几乎完全负面,而且影响到作者对一些可能影响到读者对蒋产生某种好感的看法的史实,也会采取回避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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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金书就只讲蒋介石“九一八”事变以后如何不抵抗,对蒋随后在锦州、热河、长城抗战问题如何主张抵抗,调兵遣将,如何与张学良发生争执,却不置一词。书中讲到热河不战而失,不讲张不按照蒋令撤换汤玉麟,不积极部署抵抗的背景,但却明显地批评蒋介石不该乘热河沦陷“逼迫……张学良辞职”。对于紧接着发生的长城抗战,金书虽没有否认中央军的参战,却只对西北军的抵抗给予了高度评价,讲晋军的抵抗则只讲失利的一面,至于说到中央军的作战,则认为主要是“有爱国心的将士们”自己所为,与蒋的决策指挥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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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随后的抗日战争,金书花了许多笔墨,写得很充实,还辟出专目来写民族资本家的作为和态度等。最引人注目的是作者这时多少注意到了作为国家统帅的蒋介石当年领导全国抵抗和国民党军队的作用,第一次承认:“蒋介石和南京政府内许多军政人员也有程度不同的民族主义思想。”这理应更接近作者原本的出发点——民族史观。但作者对此并不能坚持到底。书中认为,在抗战爆发后一年多时间里,“国民党和它的军队的表现是积极的,在抗击日本的军事行动上担当了主要部分”。到抗战进入到战略相持阶段后,国民党军队就只是“仍坚持在抗日阵营里,并且在一些战场上进行过顽强的抵抗”了。到抗战后期就更不要提了,自身专制腐败,作战一溃千里,对中共却磨刀霍霍。作者的观点几乎都来自《毛选》,但却仍旧没有用到毛的阶级分析的方法。作者归纳蒋对日也好,对共也好,认为其态度变动的主要“内在原因”就是一点,即必欲坚持其专制独裁的统治地位,因此搞到天怒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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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形式而言,作者的这一看法并非没有道理。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未必都能说得通。因为,在一定的历史阶段和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追求独裁、专制并不一定就不好,就会失败。俄国著名的历史唯物论者普列汉诺夫就举过拿破仑的例子,称拿破仑始终是追求独裁和专制的,他甚至走到恢复帝制自己做皇帝的地步,但也没有遭到强烈的反对,反而还得到了法国民众的一致拥护。普列汉诺夫明确认为,一个历史人物伟大或渺小,与其个人的性格品质和选择何种统治形式,并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重要的是他是否代表了社会的需要。他代表社会需要的时候,就是强有力的;背离了社会需要,就一定会被历史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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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今天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蒋介石固然迷信和追求专制独裁,但国民党恰恰不是因为控制太过而失败,反而是因为其自身派系林立、内部分歧太多,和无力控制社会而归于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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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注意到这些情况,金书离开民族战争和利益格局大变动的复杂背景,对蒋介石国民党在抗战中所虑所欲、所作所为的总体评价,恐怕也是可以商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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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十年”叙述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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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书最少争议之处,应该是有关中共建国史的叙述。因为这一时期的政权建立、经济恢复、抗美援朝、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和社会主义所有制改造的初步实现等,可以说是一路凯歌高奏,作者写起来也从容顺畅,颇为得心应手。但是,一进入到1957年,问题就再度浮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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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57年2月毛泽东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长篇讲话,认为“革命时期的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今后社会的主要矛盾将是人民内部矛盾;到4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相信需要通过群众提意见的方式帮助党解决引发社会矛盾的官僚主义的问题;再到5月毛泽东受不了言辞激烈的批评,怀疑有人乘机“反共”,写下《事情正在起变化》的短文,进而发动了大规模的反右运动,将55万知识分子和党政干部打成“右派”,金书在叙述这段历史时引述了许多毛泽东谈阶级斗争的言论观点。由于作者此前一直没有从阶级分析的角度来说明毛泽东和中共种种政策策略及其路线方针的变动原因,读者突然读到大量毛泽东谈论阶级斗争问题,且前后矛盾的引文,不能不感到十分突兀和不解:毛泽东到底对新中国条件下的阶级关系、阶级斗争及其形势,是怎样一种看法,他为什么一会儿认为新社会的主要矛盾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一会儿又认为新社会的主要矛盾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阶级斗争还严重存在?金书对此没有作任何深入的分析和解释,只是借用龚育之的一段话,说问题主要是出在缺乏经验上,一遇到未曾料及的形势变化,就容易偏离正确的轨道。但显而易见的是,毛泽东缺乏的只是管理建设国家与社会的经验,却并不缺乏革命时期的群众性阶级斗争的经验。其一旦偏离“正确方针”,马上就会回复到过去阶级斗争的方针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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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来,离开中共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来讲20世纪的政治史,尤其是讲中共的历史,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准确地解读改革开放前始终依靠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观念指导革命与建设的中共的种种成功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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