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741954e+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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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55 在我到达公共汽车站之前,警报架上的三角灯已经换成了圆形红灯,这说明敌人的轰炸机已从汉口机场起飞了。尽管半小时已过,街上依然车满为患,行人还是肆无忌惮地互相碰撞。家庭主妇们边聊天边从市场往家走。这一位手拿一包活鳝鱼,那一位篮子里提着猪耳朵,还有一位的银色网兜里装满了大蒜。佩戴袖章、手拿拐杖、夹着公文包的小职员向着各自的办公室奔去,头上还戴着一冬都不会摘下来的遮阳帽。大官儿们挺着肚皮,躺在滑竿上,活像一口被绑着抬往屠场、嘶吼着的四川白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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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60 一队身穿灰色军装、足蹬草鞋、衣衫褴褛的士兵步履艰难地走上山坡,行话说他们这是“双速行进”,但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对快步走的莫大讽刺,他们步伐拖沓,比带着东西的家庭妇女走得还慢。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士兵一样,为保持步伐整齐,他们口里喊着:“一、二、三……四!”当指挥官吆喝着让他们快点走时,他们就快点喊,可步伐还是那么慢吞吞的,步伐与口号完全对不上。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那种难以形容的微笑。在车站里,旅客们已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讲起防空轶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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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62 有个年长的老乡绅,身穿蓝布衣,头戴白色四川头巾,看样子不是富农就是小地主,因为他脚上穿着一双发亮的黑胶雨鞋——走私货。那年冬天,这种东西在重庆是很贵的。他非常珍惜地把它直接穿在袜子外面,外面再套双旧皮鞋,以免橡胶沾上泥巴。他拿着芦苇编成的小青蛙,还在自己额头上染个红点,以防头痛。他叙述了一次秋季空袭的遭遇,言语中带着些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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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64 有一次,他在嘉陵江北岸的农村“跑警报”,独身躲在两块岩石的夹缝中间。后来,一枚流弹把另一块岩石掀起,恰好盖在他头顶上。他没伤着,但困在3块岩石中出不来了。解除警报后,他请第一个过路的农民帮他出来。那农民要了个价钱,讨价还价一番后没有成交。他就在岩石里召唤第二个过路人,第二个要价较便宜,最后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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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66 “你为啥子不告诉他,要多少,给多少,待出来后,再对他说你没钱?”车站上有个人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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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71 这倒是个新点子,老乡绅琢磨了半天,然后半是咆哮半是沮丧地答道:“我总得顾全我这个老实人的名声呀!”大家又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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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73 外面的街上走过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她推着车,上面放着色彩鲜艳的纸龙和其他用木棍、羽毛和煤块做成的玩具怪物。她嘴里藏了一个吆喝用的口哨,布满皱纹的脸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嘶——啦啦啦——嘶嘶嘶!”声。一辆黄包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腿上放着一个床架,她努力保持着平衡,经过她身旁的男人拿着像两岁孩子那么大的一条鱼。这个时候,过路的人群明显少了很多,车站里的一群人不安地排成一队,等待回家。大部分人一直在等车,他们相信公共汽车会来载他们回家,最远可以到镇上另一头的独木桥。他们提着手里的包裹,争吵打闹着,踮着脚尖,挤在售票口,就像打好的结实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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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75 10点多钟,车站对面的警报架上升起了第二轮警报灯,同时,警报器也发出了吼叫,预示敌机已经入川。天气近乎晴朗,于是,店员们开始从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搬出木板,把门窗堵上。有的全家人带着专为防空备好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吃食和贵重物品,开始沿着公路走下台阶,往江边山洞和渡口去了。现在,车站上的人们谈话都很简略了,因为郊区早班车就要从农村返回了。这种车烧的是桐油,车后面拖着浓重的油烟,爬起坡来很吃力,车里人满为患,头和胳膊都伸到了车窗外,车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每当有车出现,售票窗前的人群就会自己蠕动起来,每次动作都完全一样,简直像排练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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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77 每人手上拿着一把票子,就像举着纪念仪式上的花束,喊叫着要去的站名。笼子里的售票员此时已吃过早饭,正在用剩稀粥当糨糊,用碎报纸粘贴修补破钞票。当旅客们看到靠近的卡车并非他们所等的班车时,又都立即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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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79 从我一来,那带猴子的军人就在那儿等着,他一直傲慢地置身人群之外,没跟着瞎起哄。他是那种倔强却又不失幽默风趣的人,他的棉布绑腿下面是一双发亮的皮鞋。经过多年行伍生涯,他身体依然健全,而且学了一门手艺,在家族产业或者外面的公司任职,这在退役老兵里可是难得的“幸运儿”。他的眼圈红红的,看得出来他吃早饭时喝多了大曲酒。公共汽车站里有些新生活运动的宣传画,他骂骂咧咧地念着上面的字。他是个文盲,但还是能看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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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81 “人们好像都把新生活给忘了。”他自言自语着。车站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注视着这个古怪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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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83 “人们不应该抓人、咬人或骂人。”他给右边的人们这样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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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85 “人们不应该互相推搡、乱喊乱叫、扯人衣服。”他又给左边的人这样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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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87 “人们应该像死人那样衣衫齐整,排列成行。”他温和地补充道,“手不净者,不得买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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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89 听众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变成了欢跃但又有点警觉的哈哈大笑。这种玩笑可不是乱开的,因为新生活运动是体现爱民之心的招牌,是向西方学习进步的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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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91 战前时,当我在中国旅行时,我曾亲见新生活运动使大城市的生活在表面上显得整洁了。按它的规定,街道要洁净,卫生习惯要养成,行动要有秩序。这些行动在那些新兴的、希望中国走西方道路的中小工商业者那里曾经颇有成效,但在农村或地方小城,这场运动就太不接地气了,最后要么沦为笑料,要么纯属悲剧。在村子里,标语高高地挂在那儿,但人们不识字;告示上说人人都要洗手,可大家却没钱买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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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96 去年夏天,我去南方各省途中曾注意到,连迷信活动都不景气了,绝大多数宣传画经风吹雨打都看不清了。在重庆,新生活运动还很显眼,新标语不断出现。重庆还有个新生活运动的中心,名叫精神堡垒——但原来的精神似已一去不复返了。在战前重庆只有为数甚少的西化人士,后来跟着“流亡政府”来的人现在都亦步亦趋地随从他们的领袖,冷酷无情地走着投机之路。新生活运动最早的后台宋美龄对它已不感兴趣了,她住在香港的一座舒适别墅里,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安排外出活动上。在重庆少数几条新近拓宽的大街两侧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物,可是大街背后的陡坡甬道却依然像中世纪的街道一样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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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1998 “新生活运动”腐朽下来的同时,它原想挽救的国家也沉沦毁灭了,它的善后工作好像越发不切实际和歇斯底里了。事情看起来是这样的:国民党领袖们自知国家已经在混乱中走向衰弱,而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于是,他们只得紧紧抓住救命稻草,向人民——也许连他们自己也在内——保证,权力还在他们手上。请看:每一次国民党军队不战而退,丧师辱国,新生活运动就会号召反对舞会;在某些省份发生一次人为扩大的灾荒之后,新生活运动又要求在省会停开储冰室。我想,这些都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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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000 公共汽车站那个当兵的肯定喝了不少酒,比乍看上去还要多。点评过新生活运动并得到赞扬后,他竟冒失地盯上了一张蒋介石像。它贴在所有宣传画的上方,蒋委员长身着礼服,侧身站立,一只手扶着带穗的指挥刀,两眼向前注视,温文尔雅中透着果断坚毅,在他下面印有若干条口号。当兵的不屑于宣读这些口号,却模仿起了星期一早上总理纪念会上那种空话连篇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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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2002 蒋介石的国民党越是远离孙中山初创的国民党,口头上对前民主领袖的尊崇就越热情。每个学校、每个政府机关星期一都必须举行孙中山纪念仪式,这是规定。在纪念会上,国民党地方长官的演说只能说是荒诞的聒噪。即便偶尔有对三民主义的实在解读,也都淹没在了鹦鹉学舌的纪念会海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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