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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个新点子,老乡绅琢磨了半天,然后半是咆哮半是沮丧地答道:“我总得顾全我这个老实人的名声呀!”大家又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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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街上走过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她推着车,上面放着色彩鲜艳的纸龙和其他用木棍、羽毛和煤块做成的玩具怪物。她嘴里藏了一个吆喝用的口哨,布满皱纹的脸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嘶——啦啦啦——嘶嘶嘶!”声。一辆黄包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腿上放着一个床架,她努力保持着平衡,经过她身旁的男人拿着像两岁孩子那么大的一条鱼。这个时候,过路的人群明显少了很多,车站里的一群人不安地排成一队,等待回家。大部分人一直在等车,他们相信公共汽车会来载他们回家,最远可以到镇上另一头的独木桥。他们提着手里的包裹,争吵打闹着,踮着脚尖,挤在售票口,就像打好的结实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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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点多钟,车站对面的警报架上升起了第二轮警报灯,同时,警报器也发出了吼叫,预示敌机已经入川。天气近乎晴朗,于是,店员们开始从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搬出木板,把门窗堵上。有的全家人带着专为防空备好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吃食和贵重物品,开始沿着公路走下台阶,往江边山洞和渡口去了。现在,车站上的人们谈话都很简略了,因为郊区早班车就要从农村返回了。这种车烧的是桐油,车后面拖着浓重的油烟,爬起坡来很吃力,车里人满为患,头和胳膊都伸到了车窗外,车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每当有车出现,售票窗前的人群就会自己蠕动起来,每次动作都完全一样,简直像排练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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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手上拿着一把票子,就像举着纪念仪式上的花束,喊叫着要去的站名。笼子里的售票员此时已吃过早饭,正在用剩稀粥当糨糊,用碎报纸粘贴修补破钞票。当旅客们看到靠近的卡车并非他们所等的班车时,又都立即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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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一来,那带猴子的军人就在那儿等着,他一直傲慢地置身人群之外,没跟着瞎起哄。他是那种倔强却又不失幽默风趣的人,他的棉布绑腿下面是一双发亮的皮鞋。经过多年行伍生涯,他身体依然健全,而且学了一门手艺,在家族产业或者外面的公司任职,这在退役老兵里可是难得的“幸运儿”。他的眼圈红红的,看得出来他吃早饭时喝多了大曲酒。公共汽车站里有些新生活运动的宣传画,他骂骂咧咧地念着上面的字。他是个文盲,但还是能看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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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好像都把新生活给忘了。”他自言自语着。车站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注视着这个古怪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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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应该抓人、咬人或骂人。”他给右边的人们这样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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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不应该互相推搡、乱喊乱叫、扯人衣服。”他又给左边的人这样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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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应该像死人那样衣衫齐整,排列成行。”他温和地补充道,“手不净者,不得买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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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众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变成了欢跃但又有点警觉的哈哈大笑。这种玩笑可不是乱开的,因为新生活运动是体现爱民之心的招牌,是向西方学习进步的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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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前时,当我在中国旅行时,我曾亲见新生活运动使大城市的生活在表面上显得整洁了。按它的规定,街道要洁净,卫生习惯要养成,行动要有秩序。这些行动在那些新兴的、希望中国走西方道路的中小工商业者那里曾经颇有成效,但在农村或地方小城,这场运动就太不接地气了,最后要么沦为笑料,要么纯属悲剧。在村子里,标语高高地挂在那儿,但人们不识字;告示上说人人都要洗手,可大家却没钱买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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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去南方各省途中曾注意到,连迷信活动都不景气了,绝大多数宣传画经风吹雨打都看不清了。在重庆,新生活运动还很显眼,新标语不断出现。重庆还有个新生活运动的中心,名叫精神堡垒——但原来的精神似已一去不复返了。在战前重庆只有为数甚少的西化人士,后来跟着“流亡政府”来的人现在都亦步亦趋地随从他们的领袖,冷酷无情地走着投机之路。新生活运动最早的后台宋美龄对它已不感兴趣了,她住在香港的一座舒适别墅里,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安排外出活动上。在重庆少数几条新近拓宽的大街两侧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物,可是大街背后的陡坡甬道却依然像中世纪的街道一样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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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运动”腐朽下来的同时,它原想挽救的国家也沉沦毁灭了,它的善后工作好像越发不切实际和歇斯底里了。事情看起来是这样的:国民党领袖们自知国家已经在混乱中走向衰弱,而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于是,他们只得紧紧抓住救命稻草,向人民——也许连他们自己也在内——保证,权力还在他们手上。请看:每一次国民党军队不战而退,丧师辱国,新生活运动就会号召反对舞会;在某些省份发生一次人为扩大的灾荒之后,新生活运动又要求在省会停开储冰室。我想,这些都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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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车站那个当兵的肯定喝了不少酒,比乍看上去还要多。点评过新生活运动并得到赞扬后,他竟冒失地盯上了一张蒋介石像。它贴在所有宣传画的上方,蒋委员长身着礼服,侧身站立,一只手扶着带穗的指挥刀,两眼向前注视,温文尔雅中透着果断坚毅,在他下面印有若干条口号。当兵的不屑于宣读这些口号,却模仿起了星期一早上总理纪念会上那种空话连篇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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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的国民党越是远离孙中山初创的国民党,口头上对前民主领袖的尊崇就越热情。每个学校、每个政府机关星期一都必须举行孙中山纪念仪式,这是规定。在纪念会上,国民党地方长官的演说只能说是荒诞的聒噪。即便偶尔有对三民主义的实在解读,也都淹没在了鹦鹉学舌的纪念会海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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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山头上,我开始琢磨中国人在被触怒时为何笑得那么夸张,因为他们已意识到自己永远是那些无法控制的力量的受害者。在柳州,最吓人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的飞机。在重庆,人们对空袭已经抱有平常心了,因此他们那自我防卫似的欢闹和自嘲必定另有原因,这种状态让重庆更增添了活闹剧的色彩。看来,相比日本的侵略,中国的内部问题对重庆人民的影响好像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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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运动和国民党的其他宣传一样,都只会催生出那种难以形容的微笑。其他官方文件也是空洞无物,正如那位老兵模仿的那样。基本内容常常是与国民党实际情况全然相反的。这些宣传究竟是有意识地隐瞒国民党的独裁,还是无意之举?我说不清楚,但倾向于认为是无意识的,因为宣传的根子还是儒家那一套。这套思想是中国历史上无数帝国王朝塑造的,至今仍为绝大多数中国人所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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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它要说的是:蒋公是国父,是新的天子,他的子民对他应像子女对待父亲般孝顺。他们必须做好子民,因为他们的好德行会反映在蒋公身上,帮助他成为更好的统治者,一如子孝父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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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皇帝的统治下,子民忠顺,国必平安兴旺。但为了解释烦琐的“训政”,国民党宣称,它还给子民们准备了另一重奖励,那是个新鲜玩意儿,叫“民主”,保存在一个保险的地方——好像是个保险箱,当然是上了好几道锁的。一旦全国所有的人民都忠顺起来,能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奖赏,蒋委员长就会把“民主”从箱内取出,送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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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国民党的宣传家们是真诚的,蒋委员长也决不会把民主奉送给中国人民。掌握民主之道,唯在于享有和运用,哪怕犯错。中国已经到了急需这种激烈变革的关键时刻,民主越是来得晚,民众对它就越是准备不足,他们的“美德与顺从”就会越来越少。最后,他们会选择别的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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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委员长不过是个凡人,而且日益神经质和易怒,他肯定已经相信,人民越来越没有责任心了。和他年轻时相比,一切都变了,他将推迟把民主这份礼物送给人民。当他还能抱着这只箱子,从中得到哪怕只是一小点威信或乐趣时,他就不会轻易撒手。如果他把箱子里的东西拿给别人,那对于多年乾纲独断的他来说,就是直接的失败和间接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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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四亿五千万中国人翘首期盼着领袖的去世。国民党的虚假宣传或许是步了西方法西斯政权“弥天大谎”的后尘,但国民党的政府本身就是个天大的、实实在在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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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时,中国的学校、剧院、旅店、饭馆、机关的大厅里到处都挂着蒋委员长的画像和照片,到处都是他那剃得光光的秃头,脸上挂着镇定从容的微笑。即便是在公路边村子的土墙上,也会有一些宣传队草草涂上去的这类画像。这些画像一般着重画他那子弹般的脑袋和笑容,简直是讽刺漫画。其实,不管这些画像怎么渲染,蒋在臣民思想中所占的地位,顶多和那些画像在中国辽阔国土上所占的面积大小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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