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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六七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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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枝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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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的一头有一个柴市,买主是忙碌而富有的难民,卖主是从环抱双石铺的秃山中来的乡民。市场就是双方接头买卖的场所。山民翻山越岭,身背重负来做点小生意,收益却微薄得很。他们卖的是原木、柴火、树皮、树根、干草、荆棘等,几乎把土地上的棍棍棒棒都弄光了。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背着柴火安安静静地坐着。路易走后,我马上从学校搬进了位于河对岸本应归他所有的大房子。不久,他又搬进了山上高处的窑洞。窑洞由拱形梁架支撑,打得很深,冬暖夏凉。地是用灰砖铺起来的,四壁和窑顶刷白一新。朝阳的山坡上,整天有阳光透过靠门一边的棉纸窗户照进来。我带着两条狗和一只鹰安顿了下来。“工合”招待所经理请我给他画像,送了狗和鹰给我当礼物,我其实并不怎么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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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座城市化的村庄也显得破败不堪。与光秃秃的大山和虎背条纹形的山坡相比,河边的一排房屋显得更加矮小。窑洞旁边有3座农舍,看起来正在坍圮。这是双石铺旧日景象的缩影。我越是了解里面居住的衣衫褴褛的人们,越是在散步中了解了大山里的一切,在我眼里,蓬勃而现代化的双石铺镇,它的“工合”纸烟摊、修车场、理发店就越显得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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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可以很快了解到,观察双石铺的最好位置就是这高山之巅。从那儿往下看,刷了油漆的房子简直像是丢在大石堆里的小玩具。公路像是大地上的裂纹,不过是纤细的白色绦带。在双石铺山峡的外缘,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出去,百里以内都是同样的景色:大山连绵不断,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紫色,里面夹杂着小块的农田。无论多么分散稀疏,在山区靠种地过活的人口毕竟比贫困的双石铺人多得多。在双石铺闹市区的人们形成了一个集团。他们劲头很足,致力于实务,虽然也很无知迷信,但不容易被发现;虽然不乏贫困和痛苦,但感受毕竟不深。这个地方其实就是整个中国的写照,中心住着少数幸运儿,周围有一大群贫苦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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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搬进窑洞后,幸逢几宵满月。有一天,我正在用餐,月色照得江水发白,江上烟雾缭绕。忽然间,街上喧闹起来。孩子们尖声嚎叫,妇女们敲起铜锣,男人们拍打汽车挡泥板,士兵们朝天放枪。原来是月亮里出现了阴影,是月食。各行各业的村民都知道影子来了就去,所以嘈杂之声没有持续多久,闹腾一会儿就都禁不住发笑了。可是,村镇静下来了好半天,幽深大山里的人们却仍在敲打锅碗瓢盆,声音仍依稀可闻,直到满月复原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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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问与路易相邻窑洞的农民老熊,山里人是否真对天狗食月心怀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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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亲切而带有自尊地回答说:“当然不是。”可他踌躇了一会儿又说:“也许,他们对天色变黑有点害怕,也许狐仙洞口封得不像1000多年前那么结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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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走出村子,沿着荆棘丛生的山间小路,爬上山顶上的一块岩石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威胁山区人民的黑暗存在于每块农田、每间农舍。土地带着她的人民一道死去了。早在19世纪初期,第一次在双石铺走过的西方人就曾报道说,这个地区原是很原始的,林木茂密,松柏丛生。在滚滚流下的山泉之滨,只有少数几户农家。现在呢?从上到下,所有的小块农田都被毁掉了。除了农家房前屋后还长着一些林木,只有人迹难见的高处还留着一两行再生林。两条大河在双石铺汇拢。清澈碧绿的激流来自宝鸡附近较高处的山泉,但小点的山峡已为石块所阻塞,只有细水尚能长流。狐狸洞前的清泉水流大大减少,已成为一潭死水。每当夏季,山洪一旦爆发,就会把所经之处的庄稼一股脑儿冲走。少数几块较为肥沃的农田已为洪水冲下来的石头所覆盖,不能再耕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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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早年关于这一带森林茂密的说法并非夸大的话,那么,它就是在四五代人之内被砍光伐净的。和我谈过话的老农们说,他们小的时候听很老的人唠叨过,这片森林当年有狗熊、鹿和白豹子。照此说来,那就只是两三代人之内的事了。可我却从未搞明白,这带森林何以如此迅速地灭绝,这里的村子是何时起普遍贫苦下来的,也没有一部经济史能告诉我。在双石铺,一般的解释是,砍伐森林最多的是军队。这个说法有道理,因为最近20多年来,军阀混战频繁,军队过往此地很可能乱伐森林当柴烧,军官也可能伐木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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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森林减少还有一个普遍性的原因:人口增长。根据当地农民的回忆,人口日繁主要是由于外来移民。这些移民大多是从遥远的华北地区来的,有的是逃荒难民,有的是失地农民。地主打破了传统封建社会的经济平衡,农民的地也就被他们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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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仍然在慢性自杀。跨过路易所住窑洞的悬崖,农民已开出了一条道路,每天都有些农民沿路爬上去,背下一捆捆柴火出卖。有些士兵带着斧子上山,嘻嘻哈哈地笑着弄下来一堆堆大原木,看来又征收了一批农民房前屋后的树木。由于土地日益贫瘠,粮食不够吃,农民就不得不卖树,虽然他们也隐约感到,那意味着生活的不幸和更坏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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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城市难民抬高了布匹等物的价格,而这些都是山区农民必须从城镇买来的,于是他们砍的柴也就日益增加了。难民至少是柴火市场膨胀的一项因素。大部分城市的中产者,不仅烧饭要用柴,整天取暖也要用柴。那年春天,我曾跋涉到一个小山村去,见到了那里的树木。五六十棵是最近才被伐光的,粉红色的斧斫断口和树脂香味还在。大山里到处都找不到一棵树了。可当我问到老熊的看法时,他却回答说:“如果命该如此,对这件事发愁的日子就还长着哩!眼下还得为今年春耕做打算,那可比树木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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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谷下,这里的老式农家屋宇就是这个地区的纪念物。这些房屋都是砖木结构,挺漂亮,屋顶有金属和瓦片做装饰,屋内到处被烟熏得乌黑,头顶有蜘蛛网,地上扔着破烂农具,而门窗户壁上的方格木架却雕刻得十分精致,墙壁顶棚已经开裂,露出几个大窟窿。房屋周围到处散落着破砖碎瓦。这里的住户不仅盖不起这样的房子,而且连修缮都做不到。祖先的修建技艺失传了。人们用芦苇凑合着修补瓦屋顶,用大石块顶住晃动了的砖墙,样子显得邋里邋遢。再看更高一点儿的山上新盖的农舍吧,都是用泥巴和草搭的,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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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工合”及其他战时临时建筑,双石铺本村最体面的建筑莫过于大庙前面的牌坊了。那座庙坐落于锥形的山顶上,俯瞰双石铺全村,是一年前从西安请来的工匠修建的,本地区的瓦木匠已经没这种手艺了。资金是由和尚向农民化缘来的。他搬出迷信的话威胁说,谁不肯出钱就会大难临头。在村中的外来难民看来,山区居民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过的简直是一种非人的生活;而山区居民则认为,在他们的生活圈子之外,有个庞大得多、黑暗得多的世界在包围着他们。那里有的是鬼魅和魔力,必须设法把它们封锁起来,办法就是给和尚钱,盖庙前的牌坊,或者把石洞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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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活人住的房子比死人住的坟墓和安抚亡灵的神龛还要少。每座坟都要从活人手上夺走一块良田。神龛分散在山坡上下,周围都是些外貌奇特的大岩石。陈旧的神龛与农家的老房子一样,都是用砖瓦盖成的,上面还有雕刻的花纹;新神龛则只是用木条或石块凑合垒起来的。魂灵的名字也只是用油漆刷上了事。这是因为他们穷了,不得不如此。易受骗的人相信鬼也是易受骗的,他们相信失地农民就算换了供奉的办法,鬼也不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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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所见,尽管他们使尽浑身解数逃脱灾难,却无一得以幸免。那压得他们粉身碎骨的贫穷使他们衣不蔽体,终生只在降生、婚配、死亡时各洗澡一次。除此之外,还要忍受各种说不完的疾病。谁也请不起逃难来的医生,而这里却连一个公立卫生所也没有。到处可见缺胳膊少腿、呆傻痴癫的人。他们对骨折、腹膜黏连、精神创伤、强迫症等一无所知。当他们患病时,只知道那是“痛症”;当他们死去时,只知道那是“死症”。他们的身心内部都是黑暗世界,被围墙牢牢圈起,仿佛这样便可以将自己与外面的邪物隔离开一样。他们从长辈们那里得来的教训说,在两种黑暗势力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于是当他们生病时,就用彩纸、鸡血、松枝、香灰等做法祛除病痛。然后,他们足不出户就坚决认为已经把痛苦封锁了起来,接下来照常工作,直至病痛消失或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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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人来说,他们有两种不幸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双石铺地处沟壑纵深的西部山区,甲状腺病肆虐,每个家庭几乎都有两三名患者,而且代代相传。胎儿智力低下、发育不良、畸形的概率一直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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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有一次我看到田里有个怪人,他咕咚咚地移动着。当时,我俩都吓了对方一跳。他一见我,就扔掉锄头,来到路边,呆呆地站着,然后蹲下,又站起来。不管我在那儿已住了多长时间,我总归是到双石铺来的第一个外国人,在这遥远的山谷中,我可能是他见到的第一个长着浅色头发的人。他靠近路边时深深弯下腰,把身子和两臂摇来摇去,当我离他只有几英尺远时,他蹲在那儿,动也不动地透过草帽警觉地看着我,两眼发直,像小动物似的。他得了甲状腺病,脖子粗大,浮肿的脸上满是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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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地再向前走几步,他摇着膀臂跳了起来,又像个炸弹似地“咕咚”一下子落在地上。这时我向山下跑去,却见他朝相反的方向逃走,然后连喊带叫地钻进一堆荆棘中,不见了。我往山上走时见过几户人家,全家都是畸形或智力低下,他们坚持用自己所拥有的一点点智力和体力从事他们很难学会的农业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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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至3月,又下了今冬最后一场白雪,清晨铺满红黄色的山岭上发出了闪闪的亮光。山谷中,冬小麦苗已长出雪面,麦地好像一块碧绿的绒毛毯。白昼的日光日渐温暖,珍贵的融雪之水流入了麦田,麦苗迅速生长,不久就形成了风吹麦浪的景象。依然留在农舍院落中的少量果树开出了粉白各色的鲜艳花朵。在那早已不见原木的坡上,荆棘丛中,黄喇叭花、大红罂粟、紫罗兰等野花也在盛放。这里还不时会闪过不知名的鸟儿,身上长着各种条纹或斑点:灰、黄、红、蓝、青各色俱全。它们是从北方来的,与本地喜鹊和数不清的乌鸦一起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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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开始春耕了。用牛或骡拉的单行犁像极了埃及陵墓上的壁画。断炊户穿着薄薄的夏装在发抖,因为他们不得不典当了棉衣换钱买种子。挽马找不到草地,就在山坡上游来荡去,伸着细长的脖子在荆棘丛中拱着嘴巴,试图找点去年留下的草根,还互相在其他马的粪便里找吃的。有两个南方移民和候鸟一同到来,是一对父子,孩子10岁大,从四川来的。父亲沉默寡言,只说是四川佃农,老伴死了,因不想借贷度日而离乡背井。没过几天,他找了个当苦力的活儿,来到双石铺,收入勉强够父子糊口。他整天坐在冷冰冰的窑洞里,谁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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