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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谷下,这里的老式农家屋宇就是这个地区的纪念物。这些房屋都是砖木结构,挺漂亮,屋顶有金属和瓦片做装饰,屋内到处被烟熏得乌黑,头顶有蜘蛛网,地上扔着破烂农具,而门窗户壁上的方格木架却雕刻得十分精致,墙壁顶棚已经开裂,露出几个大窟窿。房屋周围到处散落着破砖碎瓦。这里的住户不仅盖不起这样的房子,而且连修缮都做不到。祖先的修建技艺失传了。人们用芦苇凑合着修补瓦屋顶,用大石块顶住晃动了的砖墙,样子显得邋里邋遢。再看更高一点儿的山上新盖的农舍吧,都是用泥巴和草搭的,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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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工合”及其他战时临时建筑,双石铺本村最体面的建筑莫过于大庙前面的牌坊了。那座庙坐落于锥形的山顶上,俯瞰双石铺全村,是一年前从西安请来的工匠修建的,本地区的瓦木匠已经没这种手艺了。资金是由和尚向农民化缘来的。他搬出迷信的话威胁说,谁不肯出钱就会大难临头。在村中的外来难民看来,山区居民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过的简直是一种非人的生活;而山区居民则认为,在他们的生活圈子之外,有个庞大得多、黑暗得多的世界在包围着他们。那里有的是鬼魅和魔力,必须设法把它们封锁起来,办法就是给和尚钱,盖庙前的牌坊,或者把石洞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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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活人住的房子比死人住的坟墓和安抚亡灵的神龛还要少。每座坟都要从活人手上夺走一块良田。神龛分散在山坡上下,周围都是些外貌奇特的大岩石。陈旧的神龛与农家的老房子一样,都是用砖瓦盖成的,上面还有雕刻的花纹;新神龛则只是用木条或石块凑合垒起来的。魂灵的名字也只是用油漆刷上了事。这是因为他们穷了,不得不如此。易受骗的人相信鬼也是易受骗的,他们相信失地农民就算换了供奉的办法,鬼也不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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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所见,尽管他们使尽浑身解数逃脱灾难,却无一得以幸免。那压得他们粉身碎骨的贫穷使他们衣不蔽体,终生只在降生、婚配、死亡时各洗澡一次。除此之外,还要忍受各种说不完的疾病。谁也请不起逃难来的医生,而这里却连一个公立卫生所也没有。到处可见缺胳膊少腿、呆傻痴癫的人。他们对骨折、腹膜黏连、精神创伤、强迫症等一无所知。当他们患病时,只知道那是“痛症”;当他们死去时,只知道那是“死症”。他们的身心内部都是黑暗世界,被围墙牢牢圈起,仿佛这样便可以将自己与外面的邪物隔离开一样。他们从长辈们那里得来的教训说,在两种黑暗势力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于是当他们生病时,就用彩纸、鸡血、松枝、香灰等做法祛除病痛。然后,他们足不出户就坚决认为已经把痛苦封锁了起来,接下来照常工作,直至病痛消失或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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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人来说,他们有两种不幸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双石铺地处沟壑纵深的西部山区,甲状腺病肆虐,每个家庭几乎都有两三名患者,而且代代相传。胎儿智力低下、发育不良、畸形的概率一直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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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有一次我看到田里有个怪人,他咕咚咚地移动着。当时,我俩都吓了对方一跳。他一见我,就扔掉锄头,来到路边,呆呆地站着,然后蹲下,又站起来。不管我在那儿已住了多长时间,我总归是到双石铺来的第一个外国人,在这遥远的山谷中,我可能是他见到的第一个长着浅色头发的人。他靠近路边时深深弯下腰,把身子和两臂摇来摇去,当我离他只有几英尺远时,他蹲在那儿,动也不动地透过草帽警觉地看着我,两眼发直,像小动物似的。他得了甲状腺病,脖子粗大,浮肿的脸上满是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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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地再向前走几步,他摇着膀臂跳了起来,又像个炸弹似地“咕咚”一下子落在地上。这时我向山下跑去,却见他朝相反的方向逃走,然后连喊带叫地钻进一堆荆棘中,不见了。我往山上走时见过几户人家,全家都是畸形或智力低下,他们坚持用自己所拥有的一点点智力和体力从事他们很难学会的农业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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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至3月,又下了今冬最后一场白雪,清晨铺满红黄色的山岭上发出了闪闪的亮光。山谷中,冬小麦苗已长出雪面,麦地好像一块碧绿的绒毛毯。白昼的日光日渐温暖,珍贵的融雪之水流入了麦田,麦苗迅速生长,不久就形成了风吹麦浪的景象。依然留在农舍院落中的少量果树开出了粉白各色的鲜艳花朵。在那早已不见原木的坡上,荆棘丛中,黄喇叭花、大红罂粟、紫罗兰等野花也在盛放。这里还不时会闪过不知名的鸟儿,身上长着各种条纹或斑点:灰、黄、红、蓝、青各色俱全。它们是从北方来的,与本地喜鹊和数不清的乌鸦一起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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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开始春耕了。用牛或骡拉的单行犁像极了埃及陵墓上的壁画。断炊户穿着薄薄的夏装在发抖,因为他们不得不典当了棉衣换钱买种子。挽马找不到草地,就在山坡上游来荡去,伸着细长的脖子在荆棘丛中拱着嘴巴,试图找点去年留下的草根,还互相在其他马的粪便里找吃的。有两个南方移民和候鸟一同到来,是一对父子,孩子10岁大,从四川来的。父亲沉默寡言,只说是四川佃农,老伴死了,因不想借贷度日而离乡背井。没过几天,他找了个当苦力的活儿,来到双石铺,收入勉强够父子糊口。他整天坐在冷冰冰的窑洞里,谁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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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渐长,气候渐暖,山谷上下的农民们生生死死,各有本命。路易窑洞的后山上有家人,父亲死了,母亲老弱多病,家境又十分贫苦,全家人就决定不立即掩埋尸体,等老太太死后合葬。他们估计老太太不会活到天气转暖,丈夫尸骨未寒就会随他而去了。老太太同意了,他们就把棺材放在一间最黑、最冷的屋子里,也就是老太太生病躺着的屋子里,并把石头码在门槛上,防止狗钻进去。儿子们70天不理发不剃须,以此方式表示对亡父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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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几英里外的村子里传来一个故事,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因欠债被卖给凤县县城的高利贷者做小。少女打算吞金自杀,就把丈夫送她的金戒指吃下去了。当然,这金戒指一两天后就又出来了,然后便被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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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双石铺本村,一个地主很阔气,住在新村,也学外来户花钱买了一个农家姑娘为妻。4月初,他怀疑她有外遇,就把她杀了。农家姑娘的死因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正当她的双亲准备跋涉30里地去县城告状时,她丈夫的朋友就来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即使官府将她丈夫处死也是枉然,何不让他出钱私了呢?姑娘家太穷了,觉得这也不无道理,就拿了7000元法币,折合350美元,官司不打了。一天傍晚,姑娘的葬礼在村子上面的山丘举行。一群穷人围在四周,面露不平,双臂抱在胸前,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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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有个很穷的男人在双石铺山谷东头耕种一小块地。他因续弦妻子不孕而颇感苦恼。于是,他做了一件让她蒙羞的事,卖掉几口猪,换来一根铁链子放在前妻的坟上,好把这个“吃醋鬼”锁住。结果此事传开后,那条昂贵的铁链就被不迷信的外来人偷走,拿到村中的修车铺吊东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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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山谷另一侧有个年轻妻子,生头胎时竟连个产婆也没有,全靠她自己料理。两个礼拜后,孩子死了。在孩子死后的第二周里,她每晚离开孩子,打着灯笼在山上游来荡去,哭着喊着让孩子改主意别死。人们相信,婴儿的意志不坚定,一经幽灵劝说就愿跟他们去死,但父母仍有机会让孩子微弱的求生欲回转,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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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石铺上面孤零零的大山里有家佃农,人称“郭毛子”,他因捐税过重决定弃耕外出。一家人带着箱笼什物投奔宝鸡而去,想在那里做苦力为生。他们行前在门上留了张纸条,给爬上山来收租征税的人看。这是万般无奈、弃耕出走的北方农民的传统做法。纸条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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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凭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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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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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不留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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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留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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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我耳闻眼见了许多农民遭受的种种不幸,其对策大都带有这样那样的迷信色彩。郭家的出走是唯一的例外。漆黑房舍和农民的头脑中,藏着无数迷信的仪轨和符号,外来人根本无法搞清楚。但仅就我所见到的来说,也能管中窥豹,了解到迷信思想的影响真是无处不在。农户大门口都挂着祈求兴旺的八卦图。院墙外面画着白线圈,以防野狼闯入。许多夜晚,农田角落都有燃过的柴火,余烬未熄。清晨,近山的神龛前又会发现少许供品。一天,所有农民都去上坟,把白纸放在草地和灌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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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信就是这些忧患重重的、愚昧无知的农民对付种种艰难的唯一办法,他们一直是这样被教导的。村里有个由政府资助的小学,但能把子弟送来的山区农民却寥寥无几。孩子一到入学年龄就得下地干活了。讽刺的是,他们无力供孩子读书的原因之一是地亩税太重,而地方政府兴办教育等事业所用的正是地亩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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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北头有座庙,对农民说来,它似乎比学校更加重要。庙里供奉的是一位当地的善人。他抽鸦片,据说死后有人看见过他的幽灵。他生前对佃户挺和善,于是人们就觉得,他的鬼魂也是站在农民一边反对邪恶势力的。双石铺“工合”有几位顽皮的青年指导员,在庙门上贴了副对联讽刺他,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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