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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斤烟土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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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肥鸡无问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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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儿的农民不识字,他们还是照样前来上香,逢年过节还要从可怜的家当中挤出点供品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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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初的每天傍晚,山区人放火烧山草。火光一道道地在山巅爬过,连夜不断。在中国的某些地区,这个季节烧山是可以理解的,目的是改善夏季牧场。可这儿并无畜群,小树苗原本有机会长满荒山,现在竟白白被烧光了。我问过许多农民,可谁也说不出为啥要这么干,只说从来就这么干。人们流传着某种无文字记载的民间传说,告诉他们许多世纪之前,在有巢氏还没教民为巢时,人们还住在山上,为使下山时免于遭到野兽的袭击,就每年烧山一次。也许,这就是现今烧山习俗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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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说了个具体理由。他是个身材短粗的小老头儿,龇牙咧嘴,几乎和村头的疯驼子一样目中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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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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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呗!”他哈哈大笑着把草堆得更高。旁边有几棵小松苗刚破土而出,正在挣扎着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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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农民对政治保持着恐惧的沉默。许多人对政治的确一无所知,连乡公所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在他们那模模糊糊的概念中,“政府”是可怕的、神秘的东西,离着老百姓十万八千里,也是老百姓永远搞不明白的东西。后来我了解到,这是农民上千年来的传统态度。大多数人不喜欢政府,不信任它,对它尽量少念叨、少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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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里,我从健谈的难民中了解了一些当地官府的情况。凡政府,概分两端,一者取之于民,一者用之于民。在当今中国,取之于民者占据主导,这是由于国民党因袭了保甲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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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甲人员全部是由上面任命的。联保长由凤县县长选,保长由联保长选,甲长又由保长选。这是毫不掩饰的暴政,而其最荒诞之处在于,施行暴政者也非大富大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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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保甲制里油水最多的人,日子也赶不上村里流亡至此的小店主。林木和农田迅速灭绝,其后果竟连地主也沦为了穷人,土地也不可能集中起来。1941年,这里最有名的大地主只占有土地40亩。可是,社会不平等依然十分显著,而且日益增长。在春天,许多农民为了满足新的索取不得不典当破棉衣。在他们看来,联保长有两件大棉袍,那简直就和拥有高级轿车一样豪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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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石铺,除了保甲系统,政府其他的“用之于民”的职能全都不足挂齿。村子位于大路旁边,于是名为“镇”,有个“镇长”,“镇长”也是由凤县县长任命的。镇长督管学校和省属保安民团,任务是保证保甲征税顺利进行。这两项职能的开支由地亩税支付。地亩税名义上是地主交,但在这种政府中,权和势是分不开的,结果地亩税的一部分乃至全部都转嫁给了佃农。除学校,这里什么公共设施都没有,连个消防队都没有。村中家家户户都是自己照料自己的一切,最多也就靠和别家的亲戚关系保护自己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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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来了命令,要这村子成立个“自卫团”以备日军入侵,但镇长却觉得,他离前线远得很,对这样的命令在大部分时间内可以置之不理。我在那儿待过两个月,只见过“自卫团”两次。团员都是通过保甲制征来的贫苦村民,共有五六十名,他们正在河边受训,手持柳木棍代替枪支。此外,每当上面有命令下来,镇长就召集群众大会。他发表演说,群众排成方块队形,站在那儿听,他们的脚是捆着的。演说的题目是辫子问题(有些山区农民还在蓄着)、公共卫生问题、道德问题、仇日仇共等问题。这样的事我虽不曾亲眼得见,但确实听说过一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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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离奇的还有这类事:国民党经常发布一些有关现代化、文明礼貌的公告。这些公告通过各官僚机构从陪都重庆传递到了双石铺。举例说,镇长可能突然命令苦力不得在集市上打赤膊,年满12岁的少年不得光屁股,严禁打麻将,如此等等。若是这样的全国性政令真的在双石铺推行,镇上就会掀起一阵强制改良的运动,有两三周时间;但这之后,既然政府保全了面子,一切就又无声无息了。所谓改革云云,也就都拉倒了。如此政府,难怪人民会觉得神秘而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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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难民中,以及把他们和全国各地联系起来的车流中,近来出现了山雨欲来的迹象。这些灾难过去一直只给农民带来麻烦与不幸,现在终于降临到了全国中上等阶层人士的头上。重庆的两大特务组织都在双石铺设有机构,监视日益收缩的权贵圈子以外的过路旅客。国民党各大银行和垄断企业都在镇子上或附近设有办事机构,忙着处理各自的业务。在通衢大道设有一个官方路卡,这是把私家车赶下公路的各种机构中最主要的一个。私人的卡车大都是改装老车,以木炭或柴油为燃料。他们少不得在这儿一停就是大半天,既要交税还得行贿。而国家垄断企业的卡车则烧着没有异味的汽油,疾驰而过,司机和检查员之间,只消相互报以会心的微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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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税吏面前能得到笑脸优待、和公家卡车一样能顺利通过的私人卡车,只有走私卡车。这勾当没什么秘密。货物表面都盖着日本人或伪政府的税章。他们在双石铺过夜时,会在饭馆里大吃大喝,那样子好似富比王侯。他们把自带的日本造的大灯泡,插在饭店灯座上,直至散席。国民党路卡的官员们就是走私贩的座上客,他们一道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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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的卡车,无论公私,无论去来,都会满载“黄鱼”,“黄鱼”是非法乘客的绰号。绝大多数汽车售票处不会超卖。可是,售票处卖过票后,惯常的法外“交易”就钻了进来。在地下售票处,司机、机师、助手或亲信就会卖出尽可能多的私票,把车子填得满满当当。这些车子老远朝双石铺蹒跚而来时,只见车里的人码得高高的,活像用人搭起来的金字塔。在适当的地点,司机会把车停下来,让“黄鱼”们下车,让他们自己交路卡的钱。客货验毕放行后,车子就开往村对面一端,停下来等“黄鱼”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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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走个过场。“黄鱼”们放心大胆地扛着行李走过检查站,穿过悬崖上面的人行道。而这一切,检查员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除非上级来了新命令要严禁“黄鱼”,或检查员的油水没捞够想找点麻烦,一般情况下,他们对躲着点走的“黄鱼”总是听之任之的。大家都面带着那种难以形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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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载着“黄鱼”,很少有车辆能正点行驶。陡坡上满是超载的卡车,冲将下来发出阵阵噪声,给人快要出事故的感觉。那些车子看起来十分荒诞,有好几十名乘客跨在车身两旁,还有些人胡乱趴在车顶。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就不由得会想,这些车就是国民党的写照:它正在守旧而传统的中国大地上飞驰,驶向它必然到达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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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队路过双石铺的情景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国民党政府为了自己的荒唐闹剧,给生民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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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住在双石铺的那些日子里,军队常从那儿步行上山,每次序列都是一样的。最前面是骑马的指挥官,身披带彩缌的值星带,腰悬带装饰品的指挥刀。他身后是高阶部下,或步行或骑马,装备由勤务兵背着。然后,在由一批低级军官和可靠士兵组成的武装警卫队当中,夹着一长列抓来的壮丁民夫,他们扛着大锅和其他重型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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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走在民夫后面,有时齐步走,有时脚步拖沓,与乌合之众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作战装备、生活用品都背在身上,可我从未见过他们携带枪支。所有武器都在民夫拉着的大车上,距离士兵相当远,这是有意为之。阻止开小差的队伍也由军官和亲信士兵组成,其规模和防止民夫逃跑的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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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这些士兵是想逃的,偶尔也有少数虽然消瘦但穿着整齐的老兵,吹嘘说他们从军阀混战起就开始南征北战了。他们只熟悉军旅生活,对这样的生活也还算满意,只是偶尔面露愁苦之色。他们大多四肢消瘦,手腕和脚腕由于营养不良而纤细异常,眼里满怀心事,眼珠闪亮异常,像发烧似的。发肿的双脚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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