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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没听说有哪个外来户试图为双石铺做长远投资。他们宁愿做短期买卖。就连那些在本村设有办事处的国民党银行也只热衷于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而忽视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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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农民经常以抱怨的口气念叨那些外来户,因为他们“骗老百姓”,抬高物价。农民们希望有朝一日这些讨人嫌的城里人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村镇里的人也有同样的心情,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我从未碰到一个愿在战后留下来的人。一想到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暂时扰乱了双石铺缓慢走向贫穷与腐朽的历史进程,一想到山区的老乡们终将俯瞰难民腾出的一片片空房子、店铺和再也不冒烟的烟囱,一想到这一切,本地人和难民一样,心里都是美滋滋的。这情况与当时国民党的对外宣传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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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我在村中或路旁的人群中只见过3个思想敏锐的人,他们感觉到了自己身处什么时代、什么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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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某个早晨我在路卡见到的小姑娘。她是个中学生,是从南方乘卡车独自前来西安复学的。通常这里的警察很少做政治检查,可是,赶巧卡车的轮胎瘪了,补胎用的硫化橡胶还要几个小时才能送来,乘客就被撂在一边了,于是,警察就找乘客的茬儿解闷。最后,他们发现了这名十二三岁女孩的日记。一群士兵和官员蜂拥而上,开始是对日记本里夹着的漂亮花卉标本赞叹不已,继而就以重重怀疑的眼光读完了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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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孩子从课本里摘引了一些孙中山先生的话,并天真地联系她周围所见的现象,提出了如何实现孙中山学说的问题。人们把警长找来了。他斜眼瞟了一下日记,经一番议论,断定她有“危险思想”。当我离去时,警长正在抄写日记片断,以便寄给她的校长予以警告。姑娘的箱子被打开了,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被翻腾了一阵,以便调查其他反动物品。她被吓坏了,一直哭。可是她好像又明白这场面是多么荒唐可笑,便在哭泣中忍不住发出阵阵神经质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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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是漂泊异乡的男青年。他刚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政治教育,几乎快被烦死了。一天中午,我看见一群男孩不成行列地坐在尘土飞扬的饭馆门前。几名军官正在里面吃喝饮宴,猜拳行令。外面的孩子们穿得破破烂烂,几乎和一般拉来的壮丁差不多,但没有被捆在一起。他们身上带着土产的军用背包和干粮袋。当我过河回家时,又看到另一些男孩子在冰水中濯衣洗澡,这是和一般抓来的壮丁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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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他们中有一个来到我的窑洞里对我说,他的同伴们都是上海来的学生,是上海的国民党党务人员劝说去西安军官训练班受训的。他们经衡阳、贵阳、重庆、成都去西安,一路步行。几个月前,这孩子和两个同伴曾和路易在路旁谈过一次话。路易嘱咐他们,路过双石铺时可来找他。那之后,他的朋友有一个死了,另一个逃跑了。他发现路易不在,感到非常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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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约有16岁,和同伴一样出身中等人家,父亲是上海法租界一家面包房的师傅。他瘦得像只小鸟,不停地发抖,肯定是发烧了。但是,我问他身体怎么了时,他闪烁其词,只是对他身上的污垢一再表示歉意,好像他觉得这是件很可怕的事。他的衣服旧得令人生厌,灰色的皮肤上满是条条斑斑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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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别以为我一直是这样!”他一边说话下巴一边在发抖,“我都是尽量要干净的!在上海,我两天洗一次澡!在上海,我的衣服要是不干净,父亲就会打我。在上海……”当我问他是否愿意在我这儿洗个澡,换身衣服时,他忍不住流泪了,但他谢绝了。直到我指给他洗澡的地方,让他知道可以自己在里面洗、谁也不会看见他有多脏时他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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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了一餐晚饭,足有通常4个人吃的那么多。当我请他当晚就睡在那儿的时候,他要了一支铅笔和一些纸张,他写了再写,一直坐了好几个钟头,然后在天亮前离开归队去了。桌上,我看到了这样的书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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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我受不了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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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军的时候,我们只有一日两餐稀粥,一点干的都没有。行军时,我们只有一点水喝,脏河水,别的什么都没有。从上海集合出发时,我们共有700多人,现只剩下不足400人了,其他的或逃或病或死。逃了的大部分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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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饭碗了,可我想,也许我还能有力气到达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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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那些死去的朋友们都有疼爱他们的爹娘,可现在,他们都死去了!他们还有爱他们的兄弟姊妹,可现在,他们都死去了!他们想参加抗战,可现在,他们都死去了!他们想为同胞们解放中国,因为他们懂得博爱,可现在,他们都死去了!现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贡献自己的满腔热血和青春,为了高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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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忘记了带上饭碗,他把它们落在了厨房里。后来,我接到他的几封信,说他到达了训练营地,在那边身体还好。我了解到,在那样一所学校他不便接外国人的来信,就没回信给他。两年以后就再也没接过他的来信了。他的经历最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国民党是怎样走向自我毁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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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国民党政府果真想要政令通畅,这个男孩子,还有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难道不正是他们所急需的吗?我想当年从上海把他们动员出来的人定能认识这一点,起初的计划里也必然包含长途跋涉去西安所需的物质安排。但这个政府太无能、太暴虐,官僚互相勾结,上下其手,整天只顾彼此吹捧,互保面子,这些孩子们很容易就能发现,率领他们的军官是为图私利而使他们挨饿受冻的,这怎么能叫他们对政府不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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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飘零的人是那年春天我遇见的一位老者。他受过一切国民党的政治训练,自己也干过许多别的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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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是做官的,政治生涯甚为活跃,经历丰富,可以追溯到参加推翻清王朝的革命。他是东北人,后来日军侵占东北,他就在1932年离开故乡,移居陕西。张学良曾委任他为西安附近某县县长。可在西安事变之后,他的靠山被囚禁,他的地位也便随之朝不保夕了。他和许多东北人一样,对蒋委员长及其亲信集团对日妥协、对内独裁的统治十分不满。可是,和别人不一样,他敢大胆讲话,不甘俯首帖耳。来双石铺之前不久,他被解除了县长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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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出语惊人、才华出众而闻名。有一天晚上,我同他共同进餐时,他显得有点疲倦,后来就找了个背静之处,沉默地坐着,但作为主人的“工合”人员却像小学生似的起哄,要他讲当年敢言壮士的风采。就在罢官前不久,他在西安应国民党之邀赴宴。他知道自己即将下台,便决心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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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个自鸣得意的同事,派了一辆公车接他赴宴。车不怎么样,不过同事得到了公车的使用权,便觉得脸上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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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这辆车怎么样?”他问道,好像车是他自己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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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极了。”老人答道,“除了喇叭,什么地方都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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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还有一位刚从重庆来的国民党亲信,在国民党艰难草创的岁月里,此人从来不曾出头,1927年之后,倒是很识时务,对党国大献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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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道:“阁下为什么不参加国民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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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掌权时不敢,掌权以后又不屑。”这老头儿竟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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