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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大路西行,穿过政府机关所在的近郊西宫,但在我们到达之前,侦察机就已在公路上低空飞行了,低得很!我们把自行车放在一条沟里,用草木掩蔽后躲进了稀疏的小树林里。有两三百个从城里来的人正在树丛中走来走去,或坐在新式的墓碑上。在树丛中心有个新坟顶,上面用绳子拴着个冥器,是一条用紫白色纸条做的龙。卖小吃的摆起了摊子。有些人家,大人、孩子一起狼吞虎咽地把面条或醪糟鸡蛋吞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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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趁着等待解除警报的工夫聊天。老杜告诉我,路对面充作政府办公地点的古庙是在杨贵妃寝宫遗址上盖起来的。杨贵妃深受唐明皇的宠爱,是四大美人里唯一以丰腴知名的。她裙带松垮,经常在皇帝面前脱落下来,以便让皇帝有机会帮她穿好,以此邀宠。贵妃嗜酒如命,宫中才子们送了她一句话:“虽醉犹饮”。老杜兴致盎然地提到西安附近的华清池行宫,也就是西安事变时蒋委员长被扣押的地方。老杜说,那儿就是杨贵妃因新承恩泽而扬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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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机回到小树林,在上空盘旋时,一切吃喝说笑就都停止了。这儿的人太多,林子又太小;更兼气候干旱,枝叶稀疏,隐蔽效果实在不大好。每个人都卧倒了,在树干周围一堆堆缩在一起;飞机每次回来,都会有一批人胆战心惊地跑到麦地里去。他们尴尬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跳起来,简直像一群袋鼠。纸龙被卷了起来,在微风中摇曳,纸条尾巴搭在跑来跑去的人们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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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机朝北飞去了,微弱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可是重型轰炸机的隆隆巨响立即让空气中充满了灰尘。树林中卧倒的人们严肃地注视着,然后弄些草或树叶撒在自己身上。大东头,人们挤作一团,正在发疯似地往北跑;而南边却又有一列大车朝东赶。铁道上,一片零零散散的人正往光秃秃的山坡上跑,转瞬间就不见了,大概是钻进狐狸洞去了。所有刚才站在平地上的人现在都趴在麦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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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弥漫着雾气,看不准飞机到底在哪儿。可是隆隆之声来自四面八方,说明距离很近了,而且是低空飞行。然后炸弹纷纷落下,就在麦田的另一边,半英里长的西宫在爆炸声中卷起了层层白色的浓烟,有些像菜花的样子,只不过硬了些。当32架飞机从头上掠过时,震动掀起了麦浪。树梢上已经出现了火光,接着火焰升起来了。团团肮脏的黑烟凝结起来,然后又倾倒下来,立即在明亮的田野里散发出带着焦臭味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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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以为,要想逃往西宫之外安全的乡村,最好是从窄小的洛河南面那两堵墙所形成的狭口穿出去。我们刚从那儿走过,就见一群晃晃悠悠的士兵从遭受空袭的政府机关倾巢而出。他们大都满脸是汗,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发出金色的光芒。在狭口最窄的地方有一架渠口水车在隆隆作响。有个士兵撒腿就跑,其他士兵并不知道他听见的不是敌机的声音,也都跟着跑起来,冲进了麦田里。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注意到,一个农民正在田野中安详地干活。他们发觉了自己的愚蠢,于是放下心来。又跑了几百码后,他们停了下来,聚在一座桥上,围观带着鱼鹰、撑着自制舢板的渔民捕鱼。在监视这座桥的岗楼里有一群士兵,他们是西宫被炸前跑出来的,正在专心地和两个妓女打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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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树下的一个面摊前停下来吃了早饭,这里已经远离硝烟了。从西宫跑出来的部队缓过气来以后,好像把轰炸、日军入侵等都当成了一个玩笑。这些士兵说自己不是本地人,没有拖家带口之累,如果日本人来了,肯定用不着去打仗,而只需要保护政府向西撤退,因为他们是卫队,不是野战军。由于他们是亲信的精锐部队,所以装备很好,显然吃得也很好。他们的外套和长裤在和煦的阳光下看上去穿着很舒适。他们彼此间的谈话大多下流污秽、不堪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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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这有点像柳州和其他离前线几百英里的许多南方城市遭到空袭时的情景。那时,人们一大早就在小山丘上闲聊天。可是,那一天我所见的成年人里,只有面摊前的这些大兵和几个不住在城里的人是真正开心嬉笑的。在距离前线只有几英里、情势危急万分、社会正在崩溃的地方,这里却依然上演着丑剧。因此,笑话也好,脏话也罢,都可视为严峻形势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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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柳州山丘上的人们不同,眼前这批人并非仅以嬉笑、无知的态度在消磨时间,他们还表现出了一种毫无责任感、对万事漠不关心并暗藏着某种残酷的幽默感。这种表现能够在社会解体的危急时刻征服士兵和其他毫无教养之徒。随着混乱的发展,这种空虚沉沦的精神状态就会远远超出讲笑话的范围,而是导向抢劫、强奸、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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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一切发生在一块有两三英里宽的平原上。这块地方从洛阳开始,缓缓上行,通过西安,再走三四英里就到了进山第一脉。它的一边是遮着黄河的低坡,另一边有蜿蜒流过的洛河。天气干旱得令人忧心,洛河不过是干流河床沙砾中渗漏出的细流而已。这块被小麦覆盖着的平原上村庄星罗棋布。每个村子的小树林和美国一家农户的规模差不多。村与村之间到处都由坟头和树木把田野分开。在这片平原的正中有一行笔直的树木,标出了一条公路,从洛阳通向相对安全的西部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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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在清晨遭受轰炸后,洛阳城也开始遭殃了。每一刻钟或半小时就会来3架或6架敌机俯冲轰炸一番。由于在中条山地区遭受轰炸的全过程中,中国战斗机从未出现,所以每次日本轰炸机来得都不多。因为这对它们来说,轰炸基本没有什么风险。由于基地就在不远处,它们可以利用任何时间,选择任何目标,频繁地进行轰炸,而且不愁加油。轰炸机整天在洛阳城上空盘旋俯冲,活像一群马蜂在折腾一只鼹鼠。平原东部的城市上空纷纷冒起了一团团的灰尘烟硝,有时一缕缕地在上空飘着,有时又汇成了蘑菇云。清晨,旭日东升,蘑菇云沸腾起来,如一团灰乳色的薄纱,然后在中午的大风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道道乱糟糟的乌黑云烟。到了傍晚,日头西沉,空气中满是行人扬起的尘埃。黑烟随之变浓变亮,大有膨胀的势头,有时呈现出黄、橙、棕等各种颜色,将半边天空都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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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千上万的城里人整天在树下待着。他们或坐或跑,或来回踱步,或齐步前进。有些是独自一人,有些结成大大小小的群体,包括家庭、部队、店员和机关等。他们之中有些人只想在当天离开那些恼火的防空壕;有些已把东西搬来,在做逃难的长久之计;有些则已经朝山中出发了。清晨,当林中的清新空气中洒下银色的光芒时,人们井然有序地走动着,或在林中静静地看着孩子在面前嬉笑。中午,树叶静止,遮出了一块块阴影。这时,那平原上的灼热和嘈杂之声,城里无情的爆炸发挥起威力,人们开始镇静不下来了。敌机一旦临空头顶,人们就乱纷纷地从树林中跑出跑进,分散在麦田里。公路上到处传播着可怕的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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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都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从黄河传来的炮声。人们越来越频繁地用恐惧的眼光注视北方的矮坡。再向前,中条山里的日光正在闪耀。下午,即使没有敌机前来,有些人也总要跑一阵子,另有一些人要跑回城里去,想在他们预料到的乱子发生之前尽量抢救点东西。更多的人则沿公路逃到山里去了。从黄河边上的坡地那边不停地有风刮过来。风吹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顶多只是让树叶动一动;但风的发端之处是大不一样的,那时风的力道之强,足以震落一树绿叶,摧折大片森林,乃至让池塘干涸,让藏在水底的生物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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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麦田在夕阳的照耀下闪出金黄色的光芒,镇静地割了一天麦子的农民开始回家,朝西去的大路上便塞满了从洛阳出来的缓慢蠕动着的人群,有的步行,有的乘大车、人力车、排子车、汽车。人群扬起的灰尘,从城里至山边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带子,在路边的树梢上浮动,活像一条大蛇。人们的叫骂哭喊传到远处的田地里,汇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声响,像是受伤野兽把血淌进长河时发出的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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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清早,老杜和我吃过面条后,骑车来到“工合”的疏散指挥部。指挥部设在西宫外1英里左右,公路西段七里河村的一家“工合”机械厂里,这儿的人们正在大喊大叫,心烦意乱地争论着成堆的问题。“工合”的疏散计划比一般的国民党组织还要彻底,不仅领导要走,工人也要一块儿走。可是即便这样,疏散人群也依然是矛盾重重,混乱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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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一到这里,七里河的工人就将他团团围住,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他们要求退还“工合”给他们的贷款。贷款是与“政府”银行有关联的农业合作社发放的,他们担心一旦日军占领此地,会因不能按期付息而受到严厉的惩罚。在这个问题得到圆满答复后,大家又开始议论怎么疏散、撤到哪儿的问题。另找地方搞“工合”,还是回家再当农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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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合”制鞋厂整个早晨都在辩论到底是否要疏散。有些成员想等到洛阳沦陷,然后到日军占领的东边城市去。他们觉得那儿的营生也许好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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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妇女针织合作社也来了。她们已经乱套了。拂晓时分对西宫的大轰炸吓得她们东躲西藏,比平常上班多跑了差不多3英里路,有些年长一点的想回洛阳,她们对跟随组织而不是全家一起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这样的行动顾虑重重。只有乐天的女孩子才对疏散表示出某种热心。她们觉得好玩、有意思。当指导员们对那些年长妇女们做工作、劝她们不要回家的时候,姑娘们却忙着考察着七里河的机械合作社,像行家里手似的提出了盈亏、供销、原材料等许多问题,这让机械工人们很高兴。他们在这批姑娘到的时候就洗过了脸,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最后,虽经一再劝说,到底还是有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年长妇女回洛阳投奔丈夫去了。临行时,姑娘们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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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合作社来了。他们用牛车拉着印刷机和打字机,社员都是些12岁到16岁的男孩子,他们在各个合作组织中思想是最单纯的。他们在“工合”里早就知道“为抗日而建设”“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的口号了。如今情势危急,正好大显身手。就像“过家家”的小孩子似的,他们做好了早午餐,吃过饭重新套好车,西去不见了。临行,他们还吹嘘说,要是日本鬼子真来了,他们就去打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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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车跑到七里河外的西段大路时已接近中午了,公路上满是令人窒息的灰尘。人群中,“工合”社员与其他撤退的人们不顾情面地争吵不已,造成了一些不愉快,倒也颇有家中口角的趣味。只要拥挤的车辆挤成一团,就会有人尖声叫骂,有时还会挥拳相向。这样的情景以前在中国是很少见的。现在买吃的要吵架,雇车也要吵架。餐馆老板在西逃之前会把价钱提得比平时高出四五倍。大车把式的、拉排子车的、洋车夫的报价是根据货物价值来的,行市也在稳步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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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政府早在平民疏散的几天前就开始疏散了,可是他们在制造混乱方面依然不落人后。几乎所有的汽车和半数以上的大车都装着文武官员的家眷、家私和公文。政府看起来也是那手忙脚乱、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情势的主要推手。他们的大车是强行雇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不给钱的。而且,他们还派荷枪实弹的士兵紧紧监视着赶车人,好像人家是囚犯或壮丁。路旁打架的原因主要是官员要为自己征用更多、更好的车辆,或用权势、枪支的威力廉价强买车辆。少数特权阶级独占一切,排除异己的风气发展得如此迅速,其恶果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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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机关的大官们在疏散途中表现得最为放肆可恶。他们有权有势,什么东西都可以让别人搬。一切家庭用具,从帽架、吊床到油瓶,什么都有,甚至还有破家具、散木板、碎草垫子之类的东西,简直是一个从地窖里搜罗出来的破烂集市。至于坐在大车上的人,那真是形形色色、混杂不堪。有大官们的卫队、仆从、家属、女眷和佣人,然后又是这些家属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等等。总之,所有这些非法乘客之所以能混上车,都因为是有“关系”或者是行了贿的。这支队伍正是当时国民党的象征,比双石铺卡车上的“黄鱼”还要更恰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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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阶级、中级官员也过来了。他们只带着自己一家人,行李不多,几名仆人,各乘一辆大车。后面是依附于特权者的小职员、文书、会计。他们颠簸西行,满面愁容,因为他们得把所有装不进箱子的东西都丢掉。有些做丈夫的还不得不把家眷抛下,独自漂泊异乡。公路两侧,有些人在蹒跚前进,他们是失业的原机关小职员。前途不可预料,于是许多部门就把不太用得着的人辞退了。他们原本就是人浮于事,现在逃难时用的是自家积蓄,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到西部山区后能官复原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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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当然,各个阶层都有自己的苦处,走路的念叨坐大车的,只有1辆大车的抱怨有6辆的,大车要多少有多少的诅咒着乘火车逃往西安的。可以想见,乘火车的又会对那些出门就乘飞机的嫡系亲信们大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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