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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64 有许多天,这条河竟空空如也。于是我在窑洞里睡觉,醒来,吃饭,写一会儿,再吃,再睡午觉,然后或许出去溜达溜达,搜寻一点关于入侵和疏散的具体素材,然后再吃,再睡。在另一些日子里,流水似的时光经常给我带来滑稽的小事,小小的危机,以及片片断断的闲聊。这些都足以使我的在华生活变成迷人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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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66 我被窑洞外垣沟中的吵闹声和笑声惊醒了。我发现,垣沟边上医院的厨房里埋了个死人,还起了个新坟堆。原来,早先在这儿住过的农民在迁走前埋葬了他们的父亲。现在那位父亲的老伴也死了,子孙们为了把他们合葬在一处,就又找回原地。争执双方各自陈述过后,就都在50米外找了个阴凉之处坐了下来,通过街坊邻居居中调停。结果是,埋人是可以的,但究竟要拆掉多少灶台,就要靠本事和幽默感了。双方辩论了一上午,甚至引来了两家摊贩,他们支起锅来向围观者卖面条和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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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68 中午之前,有个中学教员要来拜访我,请我帮忙修订正在编写的《英语文法大纲》。他的来访一向是凄凉的,因为他已被贫困和肺病折磨得不成样子。肺病是这里当教员的职业病。他蛮有把握地认为,这本书能让他赚一笔,休养一阵子。他的手稿虽经一改再改,但在文法上依然错误百出,如果就那么付梓印刷,一定会像战前有些外国人买来当笑料的英语教材一样丢人现眼,比方说“Correctly English in Hundred Day’s”(《一百天学会英语》)、“Familiar Rules and Intimate Mistakes in English”(《英语常见规则与错误》)。但这位教员的大作不仅令人可笑,更使人担忧。他发明的例句中除了单复数错误(如:The parrot were killed in its cage, perhaps by a mouse),更兼针砭时弊:“我们听到警报时正在谈论食物价格(We heard the air raid alarm while we was discussing the price of food)。”“据说,某军官本人就是囤粮户(It is said that the officer himself is a border of gra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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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70 当我改过若干页之后,访客给我讲了一段故事,权当报酬。那是他读中学时听闻的一场风波。他说,学生会主席是个既讨厌又不孚众望的高年级生,选他上台是经三民主义青年团导演的,他自己就是三青团头子。不久前,他课后在教室内诱奸了一名年纪比他小得多的女生,但被那女生的朋友抓住了,于是要以强奸罪交给同学们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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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72 学生中有个“温和派”出面,要求由学生会审判,可学生会清一色是三青团员,对同志肯定是会宽容的。又有个“激进派”出来要求交班级代表公审。这一派的领导人是公平选举出来的,刚好又不是三青团员。最后,校长出面干预。他是个好国民党员,宣称对学生会主席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尽管有人证。他把两派学生都称为煽动闹事者,将“温和派”的留校察看,将“激进派”的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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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74 我进城吃午饭时在城里遇到一个卖报的,手持上海走私来的英文报纸。我把那一堆都买来了,花了两个小时,在安静的饭馆里读了起来,大小新闻都不放过,连分栏广告也没落下。坐在遭到封锁、满布灰尘的小省城中,看着纸面上讲着土洋杂处、基本完成了工业化的西式都市上海,没有什么比这更奇特的了。广告比新闻还要怪诞。有卖冰激凌、巧克力糖、威士忌的,有最新的电影,还有空调舞厅、赛马会——五光十色地描绘了一个身在洛阳的人无法想象的花花世界。一则专栏广告说:“年轻美商,屋顶花园洋房,望与年不过20岁的中国美貌女郎会晤。目的:语言交流,共同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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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76 那年夏天的上海报纸暗示,尽管上海已成孤岛,但也难免卷入外部世界的纷争之中。这份英文报纸提到日本领事馆时很客气,仿佛华界不存在一样;但每天都有报道称,美国人和其他外国人关掉店门回国了。就连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发电厂和公共汽车也发布通知,说由于物资短缺,准备削减业务。一家酿酒厂打广告说买啤酒请携带旧酒瓶。从拍卖行方面得到的消息说明,投机倒把之风日益炽热。实业日渐萧条,拍卖行就成了上海最大的企业。在前现代的洛阳,下列这段广告读起来简直像超现实主义诗歌:“出卖物品清单:电冰箱一台,电扇五台,弹簧床两张,香槟酒一箱,橄榄油一加仑,折叠礼帽一顶,鸟报时钟一座,金色钢琴罩一块,角形壁灯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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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78 离开饭店时,我把报纸给了侍者。他看了上面的照片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们外国人互相怎么认呢?我看都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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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80 在窑洞睡过午觉后,我出去拜访了基督教会。像别处一样,这里的牧师们也把工作缩减了,因为缺钱也缺义工。通货膨胀开始后,教会几乎所有人都迁入了一个有院墙的大院。院内的砖瓦建筑都是传教事业昌盛时建起来的,规模不小,六七名男女就那么离群索居地过着日子。他们可做的事太少了,于是就用上海时间制订作息时间表,比其他城市用的重庆时间早一小时。他们认为,上海时间与日照时间较为接近。这些人身处逆境,住在孤零零的大院子里,孤零零地生活在中国半西方化的年代里,和上海高层写字楼里忧心忡忡的生意人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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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82 在大门口,我侥幸躲开了那个会讲英语的中国牧师。他每提到耶稣基督或蒋介石的名字的时候,就总喜欢装腔作势地用英语说:“我爱那人。”重音踩在“爱”字上,这简直成了他的口头语。我还幸运地遇见了两位加拿大女士,并问她们,我在街上从她们的美国同事身旁走过时,那位面色苍白的妇女为何要以手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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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84 “那你一定穿了短裤来着。”她们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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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86 她们告诉我,有一回,她们想跟那个闷闷不乐的姑娘借几本美国妇女杂志。她不大情愿地打开橱柜,拿出一些闪闪发光的期刊,上面有好多情侣的画面,还有些让人看了脸红心跳的广告,是卖防体臭剂、除毛药膏和卫生巾的。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好像那些书是从一个名声不好的雪茄商那儿买来的。她悄声说:“别让中国人看见,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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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88 傍晚,我走进一家澡堂,见门前拴着几匹上好的澳大利亚马,比之前的日本马高。里面有几个年轻军官正在池子里像海豚似的戏水。我离开池子时,他们正在庭院中的藤萝架下懒洋洋地躺着按摩修脚。他们很想和外国人谈话。这些人是国民党中为数不多的新式少壮派,也不妨叫法西斯分子。但在党员中间,他们还是比较进步的,他们热心于把仗打赢,希望将国家从腐朽的封建制度中解脱出来。他们不叫嚷中国需要美国的坦克、飞机和大炮,而觉得轻型自动武器更有用处。在这一点上,他们和老派的保守国民党人是不一致的。他们没完没了地问了一大堆有关美国的问题,但礼貌地回避了为什么美国帮助日本甚于帮助中国的问题。他们还表示,对任何一点美国的援助,他们都很感谢,甚至对我这样的人也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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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90 “真对不起,在我们这儿,你肯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其中一个人如此致歉,然后又接着说道,“中国太穷了,汽车太少了,电话太少了,房子太小了,饮食太简单了,姑娘们——嗯——姑娘们不够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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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92 他们的意思显然是,她们脸上的脂粉太少。但这些话却把话题引向了澡堂子里常见的那种谈天。这时,我学会了一支小曲,算是我的采风成果。第一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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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94 老太太请听我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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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96 你家有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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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698 姑娘长相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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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700 就是块头有点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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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702 吃口包子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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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704 姑娘包子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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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706 当这些军官得知我是个作家时,一个人便双手合十,一躬到底,并说道:“洛阳纸贵。”他给我解释说:“这是从北平传过来的一句老成语,意思是,您是位大作家,书卖得好极了,远在洛阳的纸张都因发行您的书而涨价了。”于是,我又学会了一个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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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3708 军官走后,我正在穿衣服,这时捏脚师傅告诉我,有四五个苏联军事顾问还留在战区司令部,其中几个经常过来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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