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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窑洞睡过午觉后,我出去拜访了基督教会。像别处一样,这里的牧师们也把工作缩减了,因为缺钱也缺义工。通货膨胀开始后,教会几乎所有人都迁入了一个有院墙的大院。院内的砖瓦建筑都是传教事业昌盛时建起来的,规模不小,六七名男女就那么离群索居地过着日子。他们可做的事太少了,于是就用上海时间制订作息时间表,比其他城市用的重庆时间早一小时。他们认为,上海时间与日照时间较为接近。这些人身处逆境,住在孤零零的大院子里,孤零零地生活在中国半西方化的年代里,和上海高层写字楼里忧心忡忡的生意人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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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门口,我侥幸躲开了那个会讲英语的中国牧师。他每提到耶稣基督或蒋介石的名字的时候,就总喜欢装腔作势地用英语说:“我爱那人。”重音踩在“爱”字上,这简直成了他的口头语。我还幸运地遇见了两位加拿大女士,并问她们,我在街上从她们的美国同事身旁走过时,那位面色苍白的妇女为何要以手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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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一定穿了短裤来着。”她们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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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告诉我,有一回,她们想跟那个闷闷不乐的姑娘借几本美国妇女杂志。她不大情愿地打开橱柜,拿出一些闪闪发光的期刊,上面有好多情侣的画面,还有些让人看了脸红心跳的广告,是卖防体臭剂、除毛药膏和卫生巾的。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好像那些书是从一个名声不好的雪茄商那儿买来的。她悄声说:“别让中国人看见,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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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走进一家澡堂,见门前拴着几匹上好的澳大利亚马,比之前的日本马高。里面有几个年轻军官正在池子里像海豚似的戏水。我离开池子时,他们正在庭院中的藤萝架下懒洋洋地躺着按摩修脚。他们很想和外国人谈话。这些人是国民党中为数不多的新式少壮派,也不妨叫法西斯分子。但在党员中间,他们还是比较进步的,他们热心于把仗打赢,希望将国家从腐朽的封建制度中解脱出来。他们不叫嚷中国需要美国的坦克、飞机和大炮,而觉得轻型自动武器更有用处。在这一点上,他们和老派的保守国民党人是不一致的。他们没完没了地问了一大堆有关美国的问题,但礼貌地回避了为什么美国帮助日本甚于帮助中国的问题。他们还表示,对任何一点美国的援助,他们都很感谢,甚至对我这样的人也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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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对不起,在我们这儿,你肯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其中一个人如此致歉,然后又接着说道,“中国太穷了,汽车太少了,电话太少了,房子太小了,饮食太简单了,姑娘们——嗯——姑娘们不够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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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意思显然是,她们脸上的脂粉太少。但这些话却把话题引向了澡堂子里常见的那种谈天。这时,我学会了一支小曲,算是我的采风成果。第一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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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请听我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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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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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长相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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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块头有点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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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口包子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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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包子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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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些军官得知我是个作家时,一个人便双手合十,一躬到底,并说道:“洛阳纸贵。”他给我解释说:“这是从北平传过来的一句老成语,意思是,您是位大作家,书卖得好极了,远在洛阳的纸张都因发行您的书而涨价了。”于是,我又学会了一个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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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走后,我正在穿衣服,这时捏脚师傅告诉我,有四五个苏联军事顾问还留在战区司令部,其中几个经常过来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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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苏联人是何方神圣啊?”他问道,“他们来时坐轿车,穿着豪华,连内衬都很考究,看来真阔气。可是每人都是各自给洗澡费和茶钱,从来不礼让。”我要付钱时,师傅却对我讲,刚和我聊天的那几位军官已在离去之前悄悄地替我付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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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我同“工合”的人一起赴宴。他们知道我对汉语只是一知半解,就拿美国人说汉语的典型错误开玩笑说,有个美国人在乡间走路,有只狗要咬他,他想不起来“咬”这个字,只记得是吃饭时候用的,于是就对农民喊道:“哎,老乡,你家的狗要在我腿上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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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主客之间又是例行地抢着付账,争得火候到了,主人才付了账。接下来的例行公事:每个客人都要表示感谢,说“饭菜好极了”,主人则小声说,“凑合吃,凑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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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朋友陪我去看京戏。那是一出新编历史剧,讲的是几百年前的农民起义。许多现代剧作家都喜欢改编经典历史剧目,以古讽今;当局不许新剧针砭时政,只好用此变通办法。这出戏结合了西方现代与中国传统,京剧里以鞭代马、以椅示城的程式不见了,但舞蹈般的哑剧动作还是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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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是一个渔民,他和女儿共驾一叶扁舟。他们出场时,先在空着的舞台后部停一下,然后纵身一跃,犹如自岸边跳上一只舢板。父女俩以手平举,面面相对,交替屈膝,一看就知道是在小舟上找平衡。这时,扮女儿的掌舵转向,两个演员都只用脚尖着地,迅速在舞台上滑行旋转,同时手臂划着桨。这些动作如此逼真,比把真舢板搬上舞台的效果还要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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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幕上演时,警报响了。后来敌机没来,演出在耽搁了20分钟后,又接着开锣上演了。这场虚惊造成的干扰虽然不大,但毕竟使得这场程式化的、悲喜交加的演出没有善始善终。当观众涌出剧院走向附近的防空壕时,演员们也相继出来。他们穿着明代样式的戏袍,头戴鸡翎盔帽,画着与真人相去甚远的脸谱。在淡青色的月光下,大花脸的紫、银、绿妆容和大胡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鬼魅出了坟墓,跨过平川,钻进了防空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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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演完时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后来看见两个人力车夫,轮流坐车拉车。坐在车上的睡眼惺忪,耷拉着一只胳膊,和当时拉车的那位闲聊。可是,两人都拒绝载我回家:“累死了,今天钱也赚得差不多了。抱歉,我们俩只是互相帮衬着回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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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窑洞后,四邻都是静悄悄的、黑洞洞的,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这时传来了一阵喧闹,夹杂着叫喊奔跑和木头炸裂的声音。由身穿睡衣从窑洞里跑出来看热闹的人群中得悉,峡谷那边有个学校教员,教学生们打麻将牌,一玩就大半夜。那可是非法的。一个学生发现了他们,就把老师赶进田里去了。果然,不大一会儿,有个粗壮的汉子从峡谷那边回来了。他边喘气边呼号着说,他曾亲见那位周先生的丑事儿,他还骂他“王八”,说他和姑妈不干净。这时,另一个粗壮的汉子从人群中出来,皱着眉头,面带怀疑神色,咆哮道:“谁在说老周家的坏话?谁?你可留神,我也姓周!”顷刻间,一场为挽回周氏家族名声和面子的争论展开了。双方都在黑暗中吵吵嚷嚷,旁人来往调解。天热睡不好觉的人们则在茅屋中轻声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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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生活琐事最后总是以不愉快告终,因而我也无意拿来当笑话追忆。尽管如此,不管是对洛阳,还是对之后住过几周或几个月的国统区小城市,我都有几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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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岁月里,我在各处的生活多少有些相似之处。环境都是依山傍水,住处总是带院落的平房,还有怕是已经倒掉的古代城墙。每处都有些快要塌了的庙宇和宝塔,位置是早在几世纪前就选定了的。可是在一两条大街上,又都有几处半西式建筑。一早一晚,总有军队的进行曲和号声传来。有的时候,还能听见不多的几条乡间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或是多年前修建的铁路上火车驶过的声音。其他呢?就只有手工业生产、家庭生活,还有程式化的、闹哄哄的小贩叫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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