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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60 日军过黄河时曾有少数几场厮杀,农村中的“红缨枪”也有过一些零星抵抗。我们看到的是:人们一直在把东西打包,拆封,当掉,藏起来,扔掉,卖掉;或悬在井里树下,分成几份,藏在衣襟下。不管对谁,发生什么事情,几乎都和东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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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62 例如,有个小走私贩子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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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64 “在10月2日之后,我把一些东西埋在铺子的地板下面,雇了两名推排子车夫,想运往洛阳。我们平安地出了城,但一下乡就得在每个村口停下来被‘红缨枪’检查。他们说这是日货,就拿走一点权作税收。傍晚时节,我的东西就只剩一半了。那天夜里,村子遭抢了,可是抢匪却只抢外地难民,他们一定就是‘红缨枪’。我剩下的那点东西都被抢光了,于是我就留在了那儿,直到听说日本人杀人不多才又回来。我发现,铺子被抢匪烧了。但房后有间没烧的小棚,我可以在那里面躲着,抢匪们没发现我藏东西的地方,我还可以拿它换粮食吃,要是日本人再回来我该怎么办?我可是待不下去了。把财物处理完之后,我就到沦陷区去,那边做生意还比较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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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66 有个中产阶级妇女(一位铁路工程师的遗孀)说:“在大轰炸之后,我带着孩子们跑到乡下去了。我们听到枪炮声是从黄河这边来的就吓坏了。尽管我们只有那么点钱和三床棉被,可还是不敢回城里去。我们和城里的难民一起在小村里整整过了一个月,难民们倒还互相帮助,彼此借些用具。可农民就太狠心了,他们一直对我们说,决不养活我们,要我们在冬天以前去洛阳。我想,他们的确很怕我们,因为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他们甚至不许我们从他们的树上摘叶子吃。有一天,我那个12岁的小女儿在地里偷了一块白薯,就被一群农村妇女打了一顿。幸亏她会画画,我们后来发现农民愿意拿粮食换画,靠她的画和我那点钱,我们每天都能喝到一顿小米粥。返回郑县时,我们发现家被偷光了,如果日本人再来怎么办?不知道。我想只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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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68 一个打扫城市厕所、向农民卖粪肥的苦力说:“日本人没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太穷了,我那棚子不上锁——买不起嘛!所以,当我听说他们要来了,只把粪桶往门口横着一放,就带着家眷到了乡下。整整一个月,我们都和一户农民住在一起。他是买我粪肥的老主顾,给了我们许多东西吃。回城后,我们发现一切东西原封没动,要是日本人再来,我就还这么干。我觉得粪桶挺好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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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70 在我留居郑县的一周中,一切事务渐趋正常,第一天,除了蔬菜、开水、纸烟,什么都买不着,许多关闭的或抢光了的店铺门前都摆着块木板,用粉笔写着:“停止营业,祈谅!”或“抢光了!”再过一天,又出现了三种流动服务业:人力车、剃头挑子和算命先生。剃头挑子听说赚钱很多,因为有许多人发誓说,日本人一日不离郑县,他们就一日不刮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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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72 再过一天,附近村中农民带来了筐子和芦席,二者对重建家园都是必需的,因而索价甚高。有几个“游击商人”在人行道上开了铺子,卖些简易走私商品,如鞋带、肥皂、水笔等,都是从衣箱里拿出来的。第四天,大街上的人群增加了4倍,人力车则到处都有了。马路边的商贩似已确信日本人不会再来了,便把藏在乡下的大件商品拿来出售了,暖水瓶、镜子、毡帽,应有尽有。店铺开门了,可商品只有劫匪和日本人都不要的东西:棺材、梯子、床板,这些东西都原封未动地摆在那儿。在大街上,人们可以买到墨水、牙膏、领带、红盖头和一张蒋介石的像。警方禁止在大街上贩卖赃物,于是就转到平常卖旧货的地方,其实只隔着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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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77 到了周末,凭着中国人“春风吹又生”的本领,郑县的日常生活已经有所恢复。马路上的垃圾被清理了,碎纸、破布、玻璃渣子、草屑、马粪和其他战斗遗下的破瓦碎砖也都扫干净了。空袭造成的瓦砾、碎砖头被用来垒成了墙,只是这墙看起来不太牢靠。在半毁的房子里还出现了一些盆景和鸟笼子。有张海报还写着一家戏院不久就会开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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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79 尽管如此,这些情景也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只是城市的某些物件拼凑在一起的轮廓。这样的日子大概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但许多逃得最早、最远的官员却一直没有回来。谣传他们不仅害怕日本人,更怕“不安民众”,也就是饱经他们骚扰的人民。尽管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穷人,有的已经陷入冻馁,有的不久也将陷入冻馁,但我走遍郑县各地,却未见政府救济机构的到来。国民党携武装进城的唯一组织就是警察。从他们的作为来看,好像把城市只看成了个码东西的地方。据说,特务在日军撤走之前就混进城了,他们是来侦察抢匪的。果然,郑县被收复的第一周内,监狱里就挤满了穷人,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些把别人留给日本人的家具拿来搭棚子住的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传言有些人在打仗以前借了别人钱,为了赖债,就诬告对方是抢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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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81 我来郑县时,政治部已将日本人的墙壁标语涂掉了,但我从未见过一个有组织的国民党机构来关怀灾难中的人民。警方出了布告说,抢来的东西要物归原主。公共标语牌上通常贴着的是私人贴的寻人启事,观之令人伤神。有两条新标语,我看不贴也许更好:“协助中国军队驱逐日寇,中央政府对难民关怀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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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83 恰在我离去之前,国民党税吏赶来了。他们宣布,由于日军已将之前征集的夏粮掠走,为供政府和军队之用,郑县一带必须紧急征收秋粮一次。在这之后不久,第一批满载粮食的排子车队就由农民推进了城。对其中的许多人来说,那可是他们仅存的最后一点口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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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85 就其本身来说,郑县的入侵不过是小事一桩:那年秋天的主要战事是在华中的宜昌和长沙附近。但日军对郑县附近黄河大桥的占领却是至关重要的,只要此桥留在日军之手,那么已经将其阻挡了3年之久的黄河就不能再奈何他们了。郑县附近国民党部队的抵抗不力仅仅发生在珍珠港事件的前两个月。这件事证明日本人可以从中国战场抽出更多的人力和装备,转为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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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87 我回美后翻阅了《纽约论坛报》对郑县状况的报道。尽管1941年10月和11月的大部分消息都表明美国即将卷入战争,而且在远东已陷入险境,可是,我发现该报对中国战场报道的潦草,一如《纽约时报》对中条山战役的报道。如果有个难得的读者能认真通读这些报道,他或许可以得知郑县被占领经过的基本事实,但对这些事实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又会导致什么后果,就无从了解了。报道中连黄河大桥的失守也没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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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89 也许,该报对于郑县事件报道中最发人深省的地方是,郑县事件表明日本人已经认识到,诱使美国人高估国民党的力量是何其有利。他们好像是在自觉地帮助美国人找自我安慰。例如,早在10月,日本人就从上海发了一则消息,说俘虏了5000名中国军人,另有包括一名将军在内的2000名国民党军人在郑县外围战役中被击毙。的确,那时曾有过一些小冲突,但如果规模大到如此程度,则我在逗留郑县期间是必有所闻的。又过了几天,还是在10月,一则从北平发出、显然来自日方的消息说,有成员超过2万名的中国军队正在力战以图夺回北平。那正是上文所说的女传教士骑自行车跨过战线、进郑县取冬衣的时候。这则消息要是被她听见,一定会让她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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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91 在此期间,《论坛报》还刊载了一篇关于中国抗战的社论,题为《中国战场出现转机》,是根据国民党所谓的“宜昌大捷”的消息写的。该报道建议美国人注意中国的强大是否能够吸引住日本人,使之不会与美国开战。我在《论坛报》上所能找到的有关中国的社论,基本上都是来自国民党方面的消息。蒋委员长在“双十”讲话中好像不太在意自身的问题,反而强调说,美、英两个友邦已在日本周围建成铜墙铁壁,使日本再无力进一步侵略。该报引用长沙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的发言,称中国抗战已进入“新的反攻阶段”,并呼吁英、美、苏三国立即对日本发起致命的一击。该报还引用孔祥熙的话,称日本深陷中国战场不能自拔,无力利用世界形势在他处寻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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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93 在华美国人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仅次于报界和国务院。势力最大的可能是传教士,因为他们的对华评论会在美国各教会内传播,而华盛顿的决策有时又会受到教会的影响。我的郑县之行让我第一次看到,美国传教士对中国的危机会怎样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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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95 起初,教会区井井有条,在过去一个月里,唯一未遭战火荼毒的就是这里了。这些建筑看起来与里面住着的人一样引人注目。在这座能够听到前线枪炮声、半已残破的城市之中,还能保持那么一块具有地道现代西方舒适生活条件的绿洲,简直不可想象。这是我离开沿海地区后从未见过的。由于郑县和上海在战前有铁路连接,所以教会内宽敞房间里的一切家具什物都是从上海甚至海外运来的。无疑,我如果从美国直接前来郑县,这些家具或许显得有点陈旧寒碜。在那种情况下,也许更引起我注意的将是少数几处弹痕。可是,我已经在中国西部游历数月,所住之处都是小旅店或窑洞,于是这一切就真是奢华极了。意大利天主教会养着一群进口奶牛,餐桌上不乏鲜奶、奶油、黄油和奶酪。对生活在未沦陷区的外国人来说,除了身居重庆的显贵,那些东西简直是梦都梦不到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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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97 日本人进城时,包括美国、加拿大、意大利三国的所有传教士都留下了。大部分牧师和基督徒义工都一同居住。他们把教区开放给难民和附近的居民。天主教会区地处郊外,因而我所常见的只是基督教区。我敢说,至少在这里,所有难民都是被一视同仁、直到住满为止的。教堂保护了数千名家园被异族践踏的中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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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099 当我问到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给任何中国人提供住所时,这些传教士们都感到非常吃惊,好像这些问题是不言自明的。他们大都坦率地回答道,他们留下来是为保护教会财产的。再说,作为勇敢的善男信女,他们显然觉得擅离职守是不道德的行为。他们依然对自己的中立地位很有把握。至于为何来者不拒,他们说,对一切提出要求的人给予施舍,那是他们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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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101 我开始感到,传教士不能像以利亚那样在荒野里生活——脱离尘世的环境,似乎由鸟儿喂养,一心一意奉献于福音传道或慈善工作——这实在是有些遗憾。在当时的中国,他们当然做不到。在一个经常受到国外势力影响的国家,外国人所做的一切,以及他们的存在本身,都有着政治含义。这可能会导致他们陷入尴尬的情形当中——即便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也是政治或社会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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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103 在郑县,至少有一名汉奸在教会区躲过了日军进城之初最动荡的几天。他是从开封伪政府处来参加复活节集会的。我听一位中国牧师说,此人并不坏,“因为在日本人到来之前,他通知了中国人,走时也一样”。这位牧师还说:“没有哪一个基督徒会当真成为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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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105 说到在教会里滞留的其他中国人,我只确知一件事情。如果日本人的占领是长期的(起初谁也无法预料),那么,这对中国将是一项损失,而对日本将是一项收获。因为,从我在西部一带所见的难民生活来看,这里的教会在日本统治之下可能会给中国人安排生活,加以庇护。但不会有任何人得知西部的真相。他们对国民党的概念完全受上海走私来的美国杂志的影响。他们会认为,郑县发生的令人沮丧的事态没有典型意义,而只是前线附近的特殊状况。他们会以为,远在大后方,身为基督徒的蒋委员长和他的夫人正在建设一个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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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44107 最后,这些传教士在一件事情上是幸运的。由于对郑县的占领整个是一起“低压事件”,即便从日本人的角度说,也是如此,他们这才有可能保护住在那儿的人。可在其他沦陷区,情况就不一样了。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南京,当地教会和其他受外国人庇护的地区成了日本人猎取受害者的仓库。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从那些地方拉出人来奴役、强奸、屠杀。听说,南京有个传教士是和平主义者,在战斗结束前,他说服中国士兵放下武器,并到他的教区去避难。后来,日本人把那些士兵拖出来,泼上汽油,要么烧死,要么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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