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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美军机场也给陈昆人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国民党政府交通部负责场地的征用和平整，为此制定的征地价格和劳工报酬看起来是很公允的，但不知道交通部是否真的按照方案投入了足够的资金。即便真的投入了，那么肯定也被下属各局和经手人贪污了。因为陈昆的村民说，为了修机场而征用的土地只给了象征性的费用；邻村的农民说，一点钱都没给。至于修机场的劳动力则干脆不付报酬，只给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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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甲制度下，陈昆也必须派出劳工去修建机场，一般是无地的或穷苦的农民。劳工形同囚犯，在劳动时由武装岗哨看守和监视，他们还会威胁说，只要逃跑就开枪。伙食非常恶劣，许多劳工因营养不良和极度劳累而倒毙。为了补充减员，地方军的士兵也被迫参加劳动。当交通部派员视察工程时，军官们就事先告诫这些士兵，必须说吃得很好，不然的话，事过之后就要把说实话的人用鞭子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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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昆的一个保长是位“士绅”，他告诉我，他讨厌自己的差使，因为他不得不强征许多年轻人去当兵。实际上，这些人中大约只有五分之一能成为真正的士兵，其余的人或是因虐待致死，或是开小差，或是像奴隶一样在后方做苦役。陈昆村民都憎恨军队。因为这个村庄位于公路旁，过路的军队经常偷抢粮食、饲料和家禽家畜。缅甸陷落时，一大群溃兵经过时，像野兽似的把村子洗劫一空，与敌军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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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昆村民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当然和美国人不同。一个农民带着挖苦的口气对我说：“谁能吃饱喝足谁才害怕日本人来抢。我们自己都吃不饱，所以不用害怕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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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场世界大战比较关心的人是那些悠闲的“士绅”。他们的态度和市民差不多。在村里茶馆的闲谈中，中国以外的战争似乎是很传奇的，和《三国演义》一样。他们对国家、民族、军队、意识形态的兴趣不大。在他们看来，战争无非是大国领袖之间的文争武斗。他们在茶馆中津津乐道的是“卢书福”（罗斯福）、“朱机儿”（丘吉尔）和“苏太林”（斯大林）。除了他们三人，哪怕最位高权重的将军也不入他们的法眼。连“苏提威”（史迪威）和“陈阿德”（陈纳德）都几乎不为人所知。对“魏而奇”（威尔基）倒是知道一些，在他们看来，“魏而奇”是个军师式的人物，和三国时代一样，他的来访大概是三大国之间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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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中国境内的战争，陈昆人的态度是充满厌倦和失败的情绪。一个农民对我说：“人人都知道，我们中国军队根本不会打仗，就会逃跑。”如果日本人真的打了过来，大多数农民打算跑到山里暂避一时，战事过后再回来，在敌人的统治下生活。“我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哪儿又有我们的饭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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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避难的中国教授在陈昆住了几个月，他告诉我，其实这种失败情绪在去年缅甸战役期间就已表现得很明显。日军越过缅甸向云南进攻时，村民们大为震惊。村里有时也能看到国民党报纸，它鼓励村民们相信，这是中国境外战争的一部分，盟国领袖们必将胜利。但缅甸战役失败后，报纸又强调完全是英美两国的责任，这使村民们更为迷惑不解：“有谁能打败‘朱机儿’和‘卢书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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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日本人越过中缅边境，推进到云南省内怒江一带。这时村民们才认识到，战争已近在眼前，而抵抗日本人的正是那支他们平日所痛恨、给他们带来灾难的军队。他们太了解这支军队了，所以认为日本人占领陈昆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只能乖乖地等着被占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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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时间到山区去旅行，那里的土著居民占云南省人口的近四分之三。根据我从传教士和其他旅行者那里得到的消息，山区的情况比陈昆村更糟。土著人生活在云南与越南、缅甸交界的山区，当地中国驻军对居民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保甲系统一般被当地汉人把持，所以征粮、征兵、征夫、修公路等最重的负担都落在土著居民头上。在这一地区，不断有小规模的土著居民反抗事件发生。如果日本人利用他们扶持的越南和泰国的傀儡军做先锋，发动一次入侵，这儿的局面就更危险了，因为土著居民和越南人、泰国人有血缘关系，肯定会箪食壶浆以迎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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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昆明和云南的农村相比较，就有点拿纽约和撒哈拉相比较一样。在昆明市区之外，基本没有公路或西式建筑，甚至连新房子都没有。一到晚上，除了少数几个有小型发电厂的城镇，全省一片黑暗，只有星星点点的暗淡烛光或油灯光亮。但昆明市由于在战前有铁路和法属印度支那相通，所以市容比其他许多省会城市更加西化。在昆明市有鹅卵石铺成的车道和人行道，有几百座新式建筑。到了夜间，剧场、影院、澡堂、餐厅尽皆灯火辉煌，连街上的小汽车都映射着彩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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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云南全省的“吃饱喝足，怕日本人来抢”的士绅都住在昆明，包括滇军将领、少数全省闻名的大地主、从上海或其他沿海城市跑来的有钱的避难者。为了加强中央的控制，重庆方面派来了国民党特务、政客和警察，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领导机关。走私贩和投机商在滇缅公路畅通时赚了很多钱，现在他们希望在史迪威打通滇缅公路之后赚更多的钱。在昆明还有为陈纳德的空军机场供应建材或有其他关系的买办和囤积商。所以，昆明虽然只有30万人，但据说达到西方百万富翁标准的就有近1000人，其中大多数是大发国难财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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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还没有完全为中央所控制，所以某些条件比其他国民党治下的城市稍好一些，私人工商业受中央系统各银行和垄断资本的摧残也要轻一些。省主席龙云不许中央的特务随意逮捕人，所以对于自由派和其他持不同政见者来说，昆明简直是天堂，审查制度也较为宽松。但龙云经常幼稚地、毫不避讳地动用武力，这说明他的统治仍然是旧式军阀的模式。就抵抗日本人新近入侵的基地而论，云南是非常不稳固的。除了所罗门群岛和斯大林格勒，昆明人还谈论一些当地的事情。我接下来要讲四则有代表性的故事，它们都是我到昆明前不久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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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缅公路尚可通行时，设卡收税一直是龙云和云南省其他官员的一大财源。日本人将公路切断后，他们不得不想其他办法来敛取财物。龙云的同父异母兄弟卢汉时任昆明卫戍司令，他是第一个从征兵里大捞油水的人。卢汉接到命令征几百个新兵，于是派出士兵在市区绑架了几千人，包括通常不是征兵对象的学生和有身份的人。卢汉把他们关起来，然后允许拿钱把他们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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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天里，城市生活被搅得乱七八糟，因为许多日常工作不可缺少的人被绑架了。由于害怕绑架，一些商店也关了门。我有一个朋友平时在饭馆吃饭，他告诉我，他有近一周时间几乎找不到地方吃饭。就在这一周里，卢汉为老母祝寿大宴3日，每天都有几百位客人；因为最好的厨师和侍者都被征兵队绑去了，所以筵席上的饭菜都是由荷枪实弹的士兵烹制上桌的。有些昆明人讽刺说，寿宴的钱就是从赎金里出的。这次城市大混乱的真正原因或许就是这次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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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云是彝族人，第一个妻子也是土著民族的妇女，给龙云生下了长子。龙大公子喜穿西式的奇装异服，驾驶进口赛车，做派既像百万富翁家的公子哥，又像山里的野人。不过，他的家庭也确实是两者兼而有之。龙云的第三个儿子龙三公子则领着一伙人专干违法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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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龙三公子沿滇缅公路用卡车运鸦片回昆明，半路遭到国民党警察的伏击。谣言说，这些警察也干贩卖鸦片的勾当，他们是想“黑吃黑”。龙三公子当即命令司机和卫兵向警察回击，并派人回昆明求援。激战半日之后，龙三公子亲自回到昆明，准备调动云南地方军的大炮参战。幸亏龙云当时不希望和国民党中央发生严重冲突，这才下令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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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昆明前不久，龙三公子有一次到一家高级饭店吃饭。他觉得有一个没有眼力见儿的侍者冒犯了他，于是就领着无赖们大打出手。餐厅的门窗被打烂了，桌椅被扔到街上，所有劝架的人都挨了打。最后，他们把那个侍者拖走了，那个侍者从此不知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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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一名喝醉了的滇军军官闯入一户贫苦市民家中，向他们勒索一筒鸦片烟。这家的女人说，鸦片烟那么贵，连当官的都抽不起，何况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哪里能有鸦片烟？军官就下令手下的士兵把那女人和她丈夫抓进监狱，关了几天，罪名是对军官不敬——虽然他们唯一的过错就是拒绝违反禁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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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夫妇有一个多病的婴儿，在父母蹲监狱期间因无人照料而夭折了。这个悲惨的故事口口相传，甚至上了报纸。为了保全面子，这位军官的上级不得不把他送交军事法庭，结果只是蹲了几天号子。在茶馆的谈话中，人们对这个军官的无理要求和残暴手段并不感到大惊小怪；他们觉得不同寻常的事是，那个军官竟然真的受审判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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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初，我由昆明飞往桂林前夕正是春节最热闹的时候。当时国民党禁止老百姓庆祝这一传统节日，但龙云根本不理睬，以此向中央表示独立地位。有两周时间，昆明的大多数商店和机关都完全或部分停止办公营业。每年到这个时候，老百姓都会穿起节日新衣，互相串门拜年，并到庙里烧香磕头，赎洗一年的罪过，吃喝玩乐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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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度春节的最后一夜，街道上挤满了人和舞龙队伍。龙是布做的，由竹子箍住。它又长又胖，富有弹性，还有爪子和鳞片，头是纸做的，刷上颜色，装着突出的眼睛。我听说，每年到这个时候，商会、军队和各机关团体都要赛龙。有的龙几乎有100英尺（约30米）长，由30个至40个人用长竿挑起来，这些人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上下左右地舞动，让巨龙像波浪一样由头到尾不断起伏摆动。他们几乎占满了狭窄的街道，带角的龙头高高向上昂起时足有两层楼高，好似在向楼上的窗户传送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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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由于所有商店都关了门，路灯微弱而稀疏，天色显得特别黑。只有商会、军队和其他舞龙队伍举着火把，照亮了穿着深色衣服的欢笑人群。在一片烟雾弥漫的红光当中，除了滚动飞舞的长龙以外，其他一切东西都显得朦朦胧胧。这就使飞舞着的长龙更显五彩缤纷，活像一只插上翅膀的蜥蜴，要从昆明城飞快地盘旋升腾到星光闪耀的夜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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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龙不是恶龙，最喜欢烟雾、焰火和喧闹，谁要是喂它们这些东西，就能在来年交好运。在每条街上，每条龙都要停上两三次，人们会欢笑着从街旁二楼打开窗户，伸出挂着鞭炮的长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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