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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没错,是有责任。但是,中国的民族意识必须觉醒,必须有真正的爱国主义的冲动。为此要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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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26年的春夏之际,蒋介石将军在广东的崛起快得令人目眩。他先被选为国民党中央执委会成员,接着获任总司令。在此之前,只有孙逸仙有过这个头衔。随后,他逆江而上七英里,将总部从黄埔搬到广州,就设在珠江对过的水泥厂,即原先孙逸仙的总部,壁垒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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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师水泥厂后,中央执委会即产生决议说,“由于北伐造成情况危急”,必须实施戒严。各部委长官的命令,必须先交由总司令批准,方可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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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实施了戒严,也不足以完全维持法律与秩序。俄国人及俄方训练出来的中国人正忙于扩大工会和农会的势力,香港罢工联合会则对其他工会发起的所有罢工及抵制活动一概支持。若想用戒严法来对付这些工会组织,即便有刺刀和机枪的帮助,也只会造成一场革命的大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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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北伐运动却是刻不容缓的。广州及周边地区已囤积雄师,准备杀入北方。若原地驻扎不动,当地决无负担大军之力,必须尽快攻城略地。再者,如果蒋氏按兵不动,苏联极可能中断援助。苏联是想让中国全境陷入混乱,并使沿海及内河各港口城市的美欧条约国势力岌岌可危,陷入守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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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各方力量都高度集中在训练与装备国民革命军上,广州以外各地的治安便难有顾及。那些地方在为北伐革命目标出人出钱,却难以受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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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市是一块冲积平原。朝内陆退回五英里,便耸起一座秀丽的白云山,该地一直是市民野餐和远足的首选。但在1926年春,那里却因土匪成灾,再无人敢涉足了。沙面和广州的江边也曾画舫如云,富贵人家爱在周末时畅游江中,而在1926年,舟船都在泊位里腐烂,因为江上土匪和海盗出没,再没人敢斗胆出游了。往来于广州江岸与广州基督教学院(即后来的岭南大学)之间的定期渡轮曾被江匪劫掠过两次,而校园与隔岸的广州闹市只相距一英里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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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国观察家来说,初夏广州的一幕幕剧情,完全令人不明所以。但我们这些沙面岛的居民,却能随时感知广州市里的亢奋。有时,广州那一端桥头的卫兵,会连续数日禁止行人通行。广州街头,还常会在大白天里突然空无一人,接着便听到机关枪响成一团,过不久,街上又变得人头涌动了。市里头间或也会举行规模浩大的反帝示威游行。每当有游行发生,我都听从新认识的中国友人的建议,龟缩在沙面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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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的情形尤其紧张——好像要出大事,却没人道得出子丑寅卯,只知道共产党正在策划大规模的无产阶级起事。第二天早晨,广州街头便被四万名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控制。他们在街道上来回巡逻,每个街区都布防一连士兵。大部分十字路口都架起了机关枪。政府建筑的每个窗口都密密麻麻地伸着步枪和刺刀。夜晚,城里开始了大搜捕。此举惊动了那些较为激进的“赤色分子”。他们潜藏了起来,并在随后的几天里成批地暗中撤离广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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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国人而言,局势甚为不祥,某些方面既令人警惕,亦使人不快。当局的某些做法好像借用了美国黑帮的手段,并放大了无数倍——比如将鸦片专卖和赌博专营发挥到了极致。当局还进行了公开的反外国和反基督教宣传,使前景显得不妙。梧州和广州的极左派罢工者已获当局批准,开始关闭教会医院。他们在医院外设立纠察线,断水、断电、断粮,重症和垂危的病人只好被送回家。罢工人士还强行将广州的一家精神病医院清空,三百多名男女精神病患者被随便赶到街上了事。最令人震惊的是,市政府及国民党当局对所有过火举动和严重错误一概坐视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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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是外国人,所以虽然置身于繁复的现象中,最初却无从洞悉蒋介石的真意。其实,蒋介石和他的小圈子正在进行一场豪赌。开始时,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其目标是争取统治全中国,将中国从外国的绳索下解放出来。他们要冒尽风险,加紧行事,尽可能将苏联援助为自己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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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26年春,他们已预见要和苏联人及中国共产党分道扬镳。而实际的决裂是在一年之后了。事发前,蒋介石要维持一支大军,用以征服北方,一统中国,所以还需要苏联的帮助。他必须赶在共产党人夺权之前拿下长江流域。最后他只是险胜,却播下了仇恨的种子,造成连绵内战,直到1936年12月底才告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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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尽管形势造成无数惨象,却看得出是在孕育至关重要的大事。大众对“领袖”都发自内心地狂热崇拜,连部队里的底层士兵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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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一次看到这种十字军东征式的献身精神,还是在1917和1918两年美国士兵出发参加欧战时。而这年初夏的广东,一切又重现了。我的新闻敏感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因为,这群投身讨伐的将士不仅要将英国的影响,还要将美国的影响从他们的祖国驱除干净。中国南方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发展如此迅速,而美国新闻界却完全无动于衷,实在令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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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我在广州的最初几个月,由于语言不通,不时置身险境,再加上日复一日的极端恶劣条件,一切都显得眼花缭乱,常令人有身处梦境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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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一到广州,先要受到气候的考验。春夏两季,这里湿热如蒸。上午通常阳光灿烂,湿度浓重,空气像条湿毯子,而且纹丝不动。午后,西南天际常乌云翻卷,随后,便电闪雷鸣,狂风肆虐,暴雨倾盆而下,持续一两个小时。奇怪的是,雨越大,反倒越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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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样东西是干得透的。即使在开放式的游廊上,垫子也很快发霉。壁橱和衣柜里即便昼夜开着电灯,衣服照样返潮变蔫,皮鞋只要二十四小时不动,就长出一层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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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总还算凉快,可床单老是湿答答的。痱子、脚癣、金钱癣等皮肤病在白人中遍地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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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黄昏降临,蚊群就开始猖獗。一般是没法在床上挑灯夜读的,因为帐子外的蚊群掀起的嗡嗡声浪,会把你搅得心烦意乱。我们傍晚在泰森斯医院打桥牌时,每人脚上都要套个大枕套,把大腿也装进去,桌子的四角都点上蚊香,才不至于被蚊子活活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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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冲两三次凉,也难保衣服的干净。汗不停地出,下雨时尤甚,拿书看着,封皮上的颜色就染到了手上。打牌时,每个人都得备条小毛巾,不停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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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聊作补偿,除了偶尔去趟香港,吹一下新鲜海风,在浅水湾游游泳。当然,还可以趁机采购必不可少的罐头食品和新鲜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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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里是丑陋的。诱人的白云山就在数英里外,却不敢涉足。旧城墙已给拆光了,只留下几个城门兀然立着,当作古迹保存。许多街道新近被拓宽,坑洼不平。路两边的新建筑和店面都因陋就简,不中不洋,只得一个“丑”字。旧城区里,街道污秽不堪,泥泞湿滑,臭得如同一条敞开的阴沟。又逼仄狭窄,两抬轿子相遇,都难以交错而过。街面高低不平,没法行车。乞丐、残废人、象皮病患者、麻风病人、梅毒患者成群结队追随着外国人,展示身上的脓毒和溃烂,嘴里都念念有词,巴望捞到点施舍。这一幅幅景象令人作呕,我永远都习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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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透过这一切,是活生生的生活,是激动人心的意图,是生命力,是进取心。一个人口众多而古老的民族正在崛起,满是怨愤与狂热。不管是好是坏,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正在成形,它是压制不了的。我固然时不时会思念家乡清洁的城市、干净的人民,思念加州海岸的金色沙滩和爱达荷山峦的松林,它们都遥远得令人难以承受。但是,我已经找到我生命中最大的新闻故事,不论给我多大的代价,我都不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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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中旬起,军队开始开出广州。北伐启动了。我申请随国民革命军一起北征,却被断然拒绝了。日复一日,我看着他们登上火车。他们是毫不起眼的一群,脚蹬草鞋,绝大多数身材矮小,穿着不合身的棉制服,不是脏灰色,就是土黄色。有一次,我随列车朝北去到铁路的尽头,那里离广州市大约只有八英里。我目送部队零乱地开进群山,所经之处,最多只是一条羊肠小道。一切都显得杂乱无序,北伐看来是毫无希望的愚蠢之举。刹那间,我不禁想,我是不是在自欺,或受人蒙骗,以致滋生出盲目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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