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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榻在花旗总会,卧室带一个浴室,又小又热,令人窒息。由于后面发生的事,让我对这间浴室终身难忘,至今,我即使蒙上眼,也可以画出镜子、壁灯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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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已经晚了,便进浴室刷牙,然后含一大口漱口水在嘴里,想漱走隔夜留下的苦涩烟味。我仰起头,却惊奇地发现,我含不住嘴里的液体——它们自行顺着我的下巴淌了下来,把我的睡衣前襟弄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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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凑近镜子,见左眼无缘无故往下淌泪,连忙去擦。没想到手指一下碰到眼球上——原来,眼皮根本合不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用食指和拇指把眼皮拉下来,它却又张不开了,只能再用手推上去。惊慌之下,我反复试验,又发现左边嘴角的肌肉也不受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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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0点,我才找到一个美国医生的诊所。医生是美国俱乐部书记介绍的。对他将要作出的诊断,我自认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会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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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了小中风,导致轻度偏瘫。”他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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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样。那接下来会怎样,能不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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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他在透露坏消息时尽量斟词酌句,“再度中风并非不可能,它只会比第一次中风更严重。第三次中风往往是致命的。我提不出什么治疗方法,除了大量休息,不可忧虑,不可抽烟,不可喝酒,避免兴奋和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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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花旗总会那间四壁空空的房间里,脱光衣服,躺在硬床上,汗水从脖子、肋骨滚滚而下。当我左眼发痛,或充满泪水时,我就把眼皮扯下,让它休息。阅读是不可能了,而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令我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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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不可忧虑……避免兴奋。而我是一个新闻记者,积蓄微薄,还有一个寡母在美国,完全靠我供养。我四十二岁还不到,却得了偏瘫,又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我点上一支香烟,扯下左眼皮,免得受烟熏,又打电话让楼层侍应生送来一杯加倍的兑水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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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是在房间里用的。我发现,喝汤时,得把左边的两片嘴唇捏住,汤才不会漏下来。固体食物要用右边的牙齿嚼,否则就会掉出来。我实在受够了,干脆不吃了,一仰身倒回床上,心头充满了怨愤,对自己的肉身,更是痛恨不已。我的胸口和腋下本已布满了痱子,通红一片,脚趾缝里长着脚癣,下巴和额头生着金钱癣——现在又雪上加霜,来了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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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又跑到浴室去照镜子。这回,我注意到,右边一半的脸,由于肌肉工作正常,反倒在嘴角附近拧了起来,还好程度有限,虽然看得出,还不至于让我毁容。左眼看上去毫无表情,跟死了似的。我试着大声地自言自语,发现吐字还清晰,总算略略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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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冲了凉,穿好衣服,去到电报局,给美国一个有求必应的朋友发了一份求救电报,让他速速电汇数百美元过来,同时关照不可走漏风声给我母亲。随后,我去了《上海泰晤士报》报馆,接下一份记者兼编辑的活,月薪是四百块本地货币,相当于两百美元。在洛杉矶时,我每星期挣的钱,都比这高一倍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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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去看了另一个内科大夫。我没透露上午听来的判决,只让他替我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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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耳朵痛不痛?”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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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耳朵是挺痛的。不过,这事情一发生,我一吓,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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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对着电风扇睡觉,而且,电风扇又不摇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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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从香港乘船上来时,一路都是这么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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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就没事了,只是面瘫,最多两个月就会让你好起来。不过,你每天要治疗两次,睡觉时,耳朵后面要放一块电热板,虽然这天气热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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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脱口而出问:“那么说,我没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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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中风吧?你没中风。来,看看这儿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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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大名叫比尔·加德纳(Bill Gardiner),愿上帝保佑他。只见他取出一只人头骨来,向我娓娓道出了病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噩梦才得以烟消云散。他指着人头骨耳后位置让我看。我仔细一瞧,见有一个细小的洞眼在。他解释道,控制脸部肌肉的神经,都要经这个小洞出来。这个地方如果遇冷,比如在冷风下睡觉或对着电扇不停直吹,这些神经便要“受寒”肿胀。由于通道窄小,神经一肿大就会相互挤迫,无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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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德纳医生每日替我治疗两次,每次半小时。整个疗程持续了两个多月,星期日也不中断。他用电击疗法来刺激肌肉,让其收缩活动,避免肌肉逐步萎缩。他还用电热板和轻度按摩,让我耳后的肿胀逐渐消退,使耳朵终于不痛了。他医术高超,又充满耐心,使我几乎彻底康复。当然,直到今天,仍能看到那场病灾的蛛丝马迹,拍照的话,有时还能看到我左边嘴角有些松弛,左眼皮略显耷拉。但是,假如我接受了第一次诊断的结果,不再找加德纳医生的话,等到耳后小洞的神经肿胀自然消退后,我的左半边脸多半已经废掉了,我会永久性的毁容,而且这些年来,还会一直生活在惊恐中,等着所谓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中风出其不意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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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瘫的恢复尽管缓慢,却不断有起色,让我精神大振。然而,《上海泰晤士报》的工作却不遂我意。再说,报酬也低得离谱,让我几欲破产。为上海本地报纸工作的话,薪水是不可能再高了,而找一份美国报纸的驻外记者工作,似乎又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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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革命军继续向北推进,已到了长江流域的中段,但美国和欧洲认定这“只是又一场中国的内战”,毫无兴趣。连上海也只顾着自我陶醉,对这场运动继续漠然视之。我预测蒋介石会节节胜利,却遭到斥责,只好沉默。这时,国民党人离上海还有约六百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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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在虚度时光,同时还耗费钱财,却决无折返美国的念头。回去的话,倒是有好多理想职务任我选择。而我却乐得在上海体验生活,广交朋友。这段经历,当时看似浪费时间,在后来几年,却对我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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