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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助理已经罹难了,便从电梯另一旁的楼梯冲了下去。到了楼下,我逐条通道检查满地的死者,希望找到他。许多无助的伤者向我求救,我却冷酷自私地置之不理。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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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无所获,我只好回到街上,朝车子走去,心中充满了极端的无助和挫败。突然,我听到车子的后排传出呛咳的声音,再一看,居然是比林汉。他一动不动地蜷曲在里头,身子一半趴在座位,一半落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泛着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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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我才得知,炸弹爆炸时,比林汉正乘电梯下楼,一下被卡在底楼与二楼之间。电梯里共有十一人,九人死亡,只有比林汉和十二岁的开电梯男童生还。比林汉的伤势全在身体的左侧,他便以右肩为槌,撞开了电梯的铁栅门,又用右手吊住身子,坠落到地面。那男孩则像猴子那样,顺着电梯的铁杆攀援而下。随后,比林汉便手脚并用,爬到了车旁,又攀进车里,接着便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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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查看他的伤势,看下来后,只觉得束手无策。他左腕与左肘间的筋肉,大多被炸掉了。另有一块弹片击中了腋下,切断了一根大血管,因伤口范围过大,已无法用简易绷带包扎了。我唯一可做的,是将他的衬衣撕掉一部分,塞进腋下,再将手臂在身侧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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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我一踩汽车的启动器,引擎居然点着了。我挂上低挡,顺着街道小心慢行,以避开无助的伤者,却免不得偶尔要从死者身上嘎嘎碾过。我的医生威廉·欧哈纳(William O’ hara)的诊所就在三条街外的中国联合大厦,我便朝那里开去。离目标半个街区时,正有辆军用救护车呼啸着冲往爆炸现场,我忙把车子横侧过来,挡住其去路。那辆车的司机和助手是英国人,见此情景只有紧急刹车,汽车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两人冲我大声咒骂起来。我将比林汉的情形如实相告,求他们鼎力相助,并告诉他们,我会立即将欧哈纳医生带到现场。说完,我拔腿便跑,听那两人在身后大叫大嚷,大意是他们也无能为力,因为车子里只有担架,连绷带和麻药都付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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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联大厦时,才发现爆炸的威力惊人,到了距隔如此之远的地方,照明及供电也照样受损,电梯告停,电话也全部中断。无奈之下,我只得气喘吁吁爬了五层楼梯,来到欧哈纳的诊所,却发现他早已赶赴灾难现场了。这时记起,楼上似乎还有另一个医生的诊所。此人我不认识,只记得他胖得过了头,说话带德国口音。我找到他,不顾他的抗议,拎起他的医疗箱,逼他立即下楼,甚至不容他有时间披上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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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街上原处一看,救护车早开走了,哪里还有什么伤者。我的车,连同车里的比林汉,也告消失无踪。那矮胖的医生,一定以为我丧失了心智。唯一能证明我并非疯子的,是街上的一大摊鲜血。那里正是我刚才的停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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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才发现,上海的所有带轮子的交通工具,似乎全都汇聚到了爆炸现场。稍后得知,爆炸使六百一十二人死亡,四百八十二人重伤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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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了路中央,挥手拦下一辆小型双门车。开车的是个苏格兰人,已喝得微醺了。我将自己的困境相告,他主动表示,愿开车带我挨家搜索各家医院,直到找到比林汉。我们一路找来,在二度查访乡村医院时,正好撞见比林汉被抬下一辆救护车,送进医院里。那时已近下午3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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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事有凑巧,我刚离开现场,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四团的一位下士正好路过。他带了该团上校给我的一封信,准备送往我住的酒店,却在半路认出了我那辆破损不堪的车。他见车子正在滴血,马上停车查看。一见车里的比林汉,他当即弃下自己那辆摩托车,爬进车里,开车把伤者送到两条街外的一个英军急救站。无疑,正是那里的急救措施,救了比林汉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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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幸运的是,比林汉送抵医院时,适逢欧哈纳医生在。他当即接手负责起救治工作。下午4点后,比林汉才被推出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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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时,我大概已成了全上海最“惨不忍睹”的活人。一早出门时,我还上穿一件无袖的白色运动衫,下着一条上过浆的白短裤,脚蹬白皮鞋,配一对及膝的白色羊毛袜。可到下午4点,已无人看得出我一身打扮的原来颜色。我从上到下沾满黏稠结块的鲜血,早已结壳发硬,色泽红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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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哈纳医生提议送我回酒店。我上车前,先将报纸盖满了座椅,免得弄脏。我们开车在南京路上,快到英国乡村俱乐部时,欧哈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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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那副样子,看上去受惊不小,脸色跟蜡烛没什么两样。你需要来杯双份的白兰地,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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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车拐入乡村俱乐部的入口。我下车时,突听他厉声问:“你的右脚怎么一瘸一瘸的?”我自己也未注意,便回答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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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命令道:“坐下。”待我坐定,他便动手剪开了我的鞋袜,赫然见一块小指大小的玻璃,正插在我右脚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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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乡村俱乐部门前台阶上。欧哈拉医生去酒吧买来白兰地,我大口灌下。然后,他以加倍的速度,开车带我回医院,给我注射了破伤风针。进手术室后,一个护士又在我颈后的右下方发现一个伤口,可能是弹片所伤,也可能是车窗玻璃破裂时所伤。由于我一直高度焦虑和紧张,竟然对伤势毫无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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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刚来得及将衣服扒光,吩咐送去焚毁,电话铃便开始响个不停。来电者,先是城里各家外国报社的记者,继而轮到本地报社记者。友人们也都纷纷来电询问我的伤势。这时才知道,我受伤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市,都传说我伤势危殆。此事提醒了我,应该马上给远在美国的母亲及亲朋好友去电,报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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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做就做。但我的电报尚未来得及发,来自《纽约时报》的询问电报已先期到达了。而远在日本、菲律宾及华北的众多好友也都纷纷拍来急电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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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报道此事的美国报纸方始陆续抵沪。其中一些报道之耸人听闻,读来着实令我心惊。合众社的报道最为过分,其中一篇报道出自该社驻上海某记者之手,而此人与我是极为稔熟的。他谎称自己到过爆炸现场,亲眼目睹我尽管伤势严重,却仍然背负伤势更为严重的比林汉,在南京路上踉踉跄跄地前行。对此,或许我应该引为自豪,不该愤怒。但报道实在太离谱,要知道,比林汉体重高达一百九十磅,整整比我重了四十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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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的新闻报道都将轰炸归罪于日本人,但投弹的其实是中国飞机,为一架由民用改为军用的道格拉斯飞机,漆成了银色。该架飞机由上海南部飞临上海,高度约一万两千英尺。它一露脸,即处于美军不间断的监视之下。负责监视的不仅有雅内尔海军上将旗舰上的美国海军观察哨,还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四团位于岸上的两个观察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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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方面对此事坚决不承担责任。因此,飞行员之意图,或他接到的命令,或将永远成谜了。实情是,该架飞机迫近黄浦江南岸,并直接飞越美军旗舰时,三架高度为七千英尺的日机便迅速从北面钻出云层,追击来袭者。据估计,中国机长可能于慌乱中下令抛弃炸弹,以减轻飞机负重,然后在两万英尺高空逃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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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的神奇之处,在于掉落的炸弹其实不止一颗。而不幸中之万幸者,是另一颗炸弹居然未能爆炸。由此也得以查出它们的来龙去脉。两颗炸弹都是意大利产的七百五十磅开花弹。它们都从上海海关进口,连日期也被追查到了。那颗未引爆的炸弹,居然击中了位于酒店及银行集中区域的美国海军仓库,穿透了屋顶,又穿透了两层楼板,最后嵌进了钢筋水泥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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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炸弹若也爆炸,则美国海军存放在该建筑里的炸弹、地雷及各种轻重型炮弹,极可能被随之引爆。若果真发生,上海市中心必将夷为平地,其效果,与1943年巨型炸弹投落于德国各大城市所造成的惊人结果,将相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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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查明,比林汉伤势的严重程度非比一般。他的左臂肘关节以下均告僵直,上海的医生无法恢复其血管功能。由于小臂及手上均无脉象,恐有坏死可能。经与上海五位外科医生商讨,我将情况电告《纽约时报》。他们遂将比林汉先运至香港,再以高速运输机运回纽约。他经受了三次近乎奇迹的手术,将后颈的神经移植到手臂,取代原先被切断的神经,终使左臂和左手恢复了百分之七十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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