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782481
吴炳湘走到议院门外,对各请愿团体温言劝谕,请立刻散去,但无人理睬他。吴炳湘传令步军统领马步队、警察厅侦缉队和消防队到场。俄而,一阵嘚嘚马蹄声,由远而近,马队一字排开,从街头渐渐逼近,马步队手持长杆驱赶,消防队用唧筒(水泵)喷水。请愿人士知道政府动真格了,这才卷起旗帜,各自散去。吴景濂绘形绘色地说,当时操纵“请愿活动”的某将军(暗指傅良佐)也在人群里,因不愿被军警认出,面对墙壁抱头而立,任由消防队的唧筒喷射,全身湿透如落汤鸡。这个细节,颇具戏剧效果。
1706782482
1706782483
第二天,外交、司法、海军、教育、农商五部总长一齐挂冠,加上原先已经辞职的交通总长,整个内阁,几乎只剩下段祺瑞一个光杆总理。张国淦劝他不如辞职,另组“国防内阁”,段祺瑞把脖子一拧说:“我不辞,其奈我何?”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即使孤舟独桨,也要中流击浪。
1706782484
1706782485
但在这样的气氛下,议会已无讨论宣战案的可能。张继继续鼓动抵抗,他对吴景濂说,只要给他一个秘书职,他就可以指挥了。革命党人一遇风吹草动,就压抑不住横刀跃马的冲动。张继唯一能想到的斗争方式,就是流血牺牲,他在自传中写道:“余以为如议员肯流血,则国会可救,否则国会价值扫地。”
1706782486
1706782487
怎么流血?是杀人,还是被人杀?议员们的武器,从来是手中的那一票,而不是手枪炸弹。如果议员肯流血,国会就有救的话,当初袁世凯枪毙议员,鲜血流尽,国会早该兴旺发达了。让张继这样的人混进了国会,今天要暗杀总统,明天要议员流血,给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议会制度和代议政制的基本价值,带来一次次伤害,真是“春残已是风和雨,更著游人撼落花”,令人扼腕浩叹不已。中国议会政治的失败,能全怪中国国情、民众素质、历史宿命吗?
1706782488
1706782489
国会5月19日开会,褚辅成议员提议:“现内阁仅剩段总理一人,不能举责任内阁之实,本院对于此等重大外交案件,应侯内阁改组后再议。”经表决,以229票对125票通过,以此答复内阁。
1706782490
1706782491
督军团的武夫们,最初还以同乡关系,分头去拉拢各省议员,以为在酒桌上说几句“妈拉巴子”、“格老子”的家乡话,无事不可以商量,谁知议员不吃这一套。当国会通过搁置宣战案后,督军团便变脸了,在北京开会,一班佩剑将军,揎拳捋袖,大肆批评宪法草案“破坏责任内阁精神,扫地无余,势非举内外行政司法各官吏,尽数变成议员仆隶,事事听彼操纵,以畅遂其暴民专制之私欲不止”。呈请大总统改制宪法,解散国会:“今日之国会,既不为国家计,是已自绝于人民,代表资格,当然不能存在……如其不能改正,即将参众两院即日解散,另行组织,俾议宪之局,得以早日改图。”
1706782492
1706782493
国会几成俎上之肉,大战前夜,每用来开刀祭旗。然而,根据约法,大总统并无解散国会之权。梁启超写文章劝告:“在今各立宪国公例,政府不为国会所信任,原可解散国会,再诉诸舆论,今我国既有此背戾宪政原则之硬性约法,政府既成立于此约法之下,何能强学他人?”他建议,既然政府不能行其志,则不妨辞职。“虽去后国家危险程度或不可测,然不去焉,而他方面之险,岂遂能免?”所谓“他方面之险”,无过于政府强行解散国会引起的宪政危机。
1706782494
1706782495
黎元洪早就不喜欢段祺瑞,只是惮于北洋势力不敢动他,现在有国会支持,有南方支持,有舆论支持,加上内阁本身已七零八落,不攻自破,遂胆志陡壮。他以“三不”回复督军团:不违法,不怕死,不盖印。5月22日,黎元洪在为他的美籍法律顾问饯行时,对美国驻华大使说:“一切危险都过去了,我要免段将军的职,组织一个新内阁,并且让国会在不受强迫的情况下决定参战问题。”
1706782496
1706782497
大使惊讶地问:“不和段将军合作,政府能够维持下去吗?”
1706782498
1706782499
黎元洪说:“哦,我想是可能的,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1706782500
1706782501
大使追间:“总统准备依靠什么人来渡过目前的难关?”黎元洪的回答,如持左券,信心满满:“张勋将军会帮助我的。”张勋是安徽督军,一位矢志要复辟清室的武夫,至今后脑勺还留着一条粗大的辫子。
1706782502
1706782503
段祺瑞既坚守“独角戏内阁”不走,5月23日,黎元洪唯有直接下令免去段祺瑞总理职,改组内阁。时人批评:“夫以责任制之内阁,不倒于国会之不信任,而倒于大总统之一纸免职书,求之世界各国,实无其例。”
1706782504
1706782505
段祺瑞再次去了天津。5月29日,安徽省长倪嗣冲在蚌埠宣布“与中央脱离关系”。所持理由之一,就是“群小怗权,扰乱政局,国会议员,乘机构煽,政府几乎一空”。继而扣留津浦路火车,运兵直开天津。随后,奉天、陕西、河南、浙江、山东、黑龙江、直隶、福建、绥远、山西等省区,均宣布独立,督军团在天津设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声称要另定根本大法,另立临时政府和临时议会。而滇、黔、川、湘、粤、桂西南六省,则摆出拥护中央的姿态,强烈反对军人干政。大江南北,风云突变。
1706782506
1706782507
面对这种日益混乱的局面,汤化龙深感失望。宪政之路的曲折漫长,远远超过预期,武昌起义时的激动与豪情,已烟消云散。回想起清末的立宪运动,更有隔世之感,当年多少美好想象,都如秋风中的落叶,片片飞去。国会重开时,汤化龙本来就不想重作冯妇,如今风横雨骤,黑暗重重,去意就更加强烈了。
1706782508
1706782509
当有议员建议在宣战案上不妨向督军团作出让步,以缓和紧张局势时,汤化龙认为国会受到压迫,通过参战案的时机已逝,他说:“交让当自我发意,如今人以威取,还有何交让可言。与其淟涊苟留,不如自退。”毅然起草辞呈,辞去众议院议长一职,5月25日去了天津。
1706782510
1706782511
5月31日,众议院开会,讨论议长辞职事,由副议长陈国祥主持。表决时,多数议员通过汤化龙的辞职,陈国祥也要求辞职,还有二十多位议员当场退席,以示共同进退。众议院只好马上改选议长,在340张选票中,吴景濂以250票当选众议院议长。
1706782512
1706782513
吴景濂临危受命,他站到台上说:“我今天是否就职,不必问我,要问诸君能否与我合作到底。”大家激动地齐声说:“赴汤蹈火,必随议长合作到底!”吴景濂说:“既然如此,我抱尽议长应尽之责任,如遭不幸,为国而死,决不屈服彼辈!”堂堂国会之上,说出这样的话,可知当时的危机已严重到何等程度。议场里气势悲壮。
1706782514
1706782515
汤化龙与研究系同志联名通电,以“共和国体、立宪政体必永永保持”相托,词意极其沉痛。在致黎元洪的信函中,他写下了这样悲凉的句子:“今日尚为祸乱之始期,再误者国且不救。化龙下笔至此,又不知从何说起。耿耿自献,笔与泪俱。”
1706782516
1706782518
倒退到辛亥年
1706782519
1706782520
段祺瑞在天津组织了临时政府,推举徐世昌为陆海军大元帅,准备等黎元洪下台后,即召集临时国会,选举徐世昌为临时大总统。张勋率领几千辫子军,北上帝都。对外说是调解府院之争,真正目的是复辟清室。
1706782521
1706782522
张勋一到天津便向北京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不立即解散国会,他就不再充当调人了。黎元洪迭电梁启超、汤化龙、陆征样、张謇等社会名流,吁请他们入京调解危局,但所有人都不愿踏足这个涂炭之地,黎元洪唯有长叹:“天欲灭我民国耶!”
1706782523
1706782524
就在黎元洪孤独绝望之际,有人从旁鼓动:“约法虽无总统可以解散国会的规定,但也没有不可以解散国会的规定,只要法律没有明文禁止,就不属违法。”这种妖言,极有煽惑力,黎元洪被说动了。6月8日晚,他邀请国会重要议员到总统府开会,问议员可否自动辞职,国会自动解散。“否则我被迫,我必解散国会。”
1706782525
1706782526
议员们一听,又失望又愤怒,公推吴景濂作答,吴起立慷慨陈词:“总统在约法上无解散国会之权,今总统公然以解散国会威胁议员,不顾违背约法。总统自问,在法律上将来能否免国人之裁判乎?吾辈为议员,只知在法律上立论。为法律所不许者,无论有何种势力,皆所不顾。”又说,“今日之事,两方可决:总统知守法,虽受逼迫,不敢解散国会;总统不知守法,觍颜屈服势力,则由总统自为之。言尽于此,请总统自决。”
1706782527
1706782528
6月13日,黎元洪签署解散国会的命令,交由代理总理伍廷芳副署。邹鲁有先见之明,事先去见伍廷芳说:“假使黎元洪违反约法,解散国会,那么这种违法命令,也非强迫老先生副署不可。请老先生爱护民国,千万不要签字。”伍廷芳坚定地回答:“虽然刀在我头上,我亦决不会签字。”
1706782529
1706782530
由于伍廷芳拒绝签字,黎元洪无奈,临时委任步军统领江朝宗为“代理总理”,由这位人称“江四”的军头副署,荒唐之外更荒唐,违法之余再违法。解散理由,和袁世凯一样,无非说国会成立一年,宪法仍未完成,议员纷纷辞职,所以要解散国会,另行选举。但当年袁世凯尚不敢公然下解散令,只能解散国民党,令国会人数不足,不能开会,自动解散而已,黎元洪比袁世凯更大胆了。坊间讥讽,他的“三不主义”,变成了“三不不主义”。6月14日,在黎元洪口中“忠肝义胆、照耀人寰”的张勋,领军开入北京。京城顿时弥漫着一股复辟空气,蛰伏已久的遗老遗少们,纷纷从箱底翻出尘封的蟒袍补服,三熏三沐,准备上朝。吴景濂和王正廷想离开北京,但已被军警监视,不能出城,只好住进六国饭店伺机逃走。他们约好,王正廷先逃,到天津后,吴景濂再逃。6月19日,吴景濂接到王正廷已到天津的消息,便溜出北京,住进通州协和医院。当地学校帮他买了去天津的船票,再派几名学生,以暑假回乡为名,护送他去天津。
[
上一页 ]
[ :1.70678248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