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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74 易实甫观察来谈,赠所著《琴志楼丛书》两函,《盾墨拾余》一函,非儒非墨,非佛非仙,一枝好笔,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奇人奇才,吾见亦罕。……其学问宗旨,在一灭字。自叙云:一身灭则无一身之苦,一家灭则无一家之苦,世界灭则无世界之苦。刍狗万物,实欲驾释老而上之,可谓好奇矣。[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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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76 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在其他内渡官绅身上也有所体现,如唐景崧万里请缨出关,丘逢甲进士而不肯入仕,均为晚清士林所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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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78 与易家世交的义宁陈氏父子(宝箴、三立),虽未直接参与台湾民主建国,却与乙未、庚子两事关系密切。甲午战事起,陈宝箴为直隶布政使,与李鸿藻、翁同龢等擘画战守,痛斥李鸿章弄权误国,后来甚至以辞官抵制李回任直隶总督。陈三立不仅电请诛李鸿章,以申中国之愤,还因前此随侍其父于湖北布政使任所而羁留武昌,与谋援台之事。他与易顺鼎函电联系,鼓动江鄂两帅支持台湾抗战。其函云:“实甫竟至台南,与刘永福有患难相守之约,日前以请援事至金陵,书告二刘。”“实甫昨来电,台事已不可为矣。电云彰(化)复失,安平危,刘(永福)誓入内山。饿死不救,无天理。救无法,因督壮民速举,国[图?]掣敌解围。兄念急需代求两帅云云。所谓两帅者,更有何法?虽有十包胥,安用耶?已电速还。”[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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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80 陈氏父子的异人性格不久在民间亦有反响。据陈三立子陈寅恪自述:“当戊戌时,湘人反对新政者,谣喙百端,谓先祖将起兵,以烧贡院为号,自称湘南王。寓南昌时,后有人遗先君以刘伯温烧饼歌抄本一册,以其中有‘中有异人自楚归’句,及‘六一人不识,山水倒相逢’暗藏‘三立’二字语。”[63]戊戌政变之际,发起学战会的黄萼“与某谋曰:‘如此圣主,虽尧舜曷过是哉?’时义宁陈公抚于湘,二人遂联名请其割据湖南以勤王,不奉诏。陈公不纳,亦不之拒,乃与湘中顽固党大相攻击”[64]。其时被清廷密旨捕拿的文廷式正在长沙,陈宝箴“既探知密旨,以三百金赠文丈,属其速赴上海”。然后再发令长沙县缉捕,不获。[65]陈宝箴还命地方官让文乘坐官船,送至汉口,使其幸免于难。[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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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82 庚子陈宝箴之名固为自立军所借重,陈三立也参与了长江流域的勤王运动。1900年7月9日,他函告梁鼎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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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84 窃意方今国脉民命,实悬于刘、张二督之举措(刘已矣,犹冀张唱而刘可和也),顾虑徘徊,稍纵即逝。……顷者:陶观察之说词,龙大令之书牍,伏希商及雪澄,斟酌扩充,竭令赞助。且由张以劫刘,以冀起死于万一。精卫之填,杜鹃之血,尽于此纸,不复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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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86 陶观察,即陶森甲;龙大令,即龙泽厚;雪澄,王秉恩字,四川华阳人,张之洞在蜀所取士,久居张幕,民国为著名藏书家。此函当为陈三立等欲使梁鼎芬商筹王秉恩,谋通款曲于张之洞,由张之洞劫持刘坤一,主持勤王大业。[67]陈三立、陶森甲、龙泽厚等后来均加入了中国议会,这封写给梁鼎芬的密函,作为国会“借资鄂帅”之策的一部分,还不足以显示其政治态度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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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88 甲午战后,台湾民主国内渡官绅明显受到排挤。早在内渡之初,张之洞就接连致电内渡官绅聚集的厦门,一告易顺鼎“务速行,万勿在厦停留,致生枝节。谣言不可不防,事已至此,于大局无益有损。若再不行,只好奏明矣”。一告杨提台,“闻有俞主事明震在厦,其人不甚老成,恐久留在厦,多言好事,致生枝节,关系非轻,万一有谣言传播,俞主事难当重咎”[68]。民主国之事,虽然事先得到张之洞和总署的同意默许,实行时却多少超越了清廷所能容忍的界限,内渡各员因此受到追究,“有劾唐薇卿者,事连敬如,已派黄公度密查矣”[69]。此事后来虽然不了了之,可是民主国官员从此不得任用。宦途失意,无疑会迫使他们积极求变,或者附和革新派的言行。而他们对腐败朝廷的不满,则从根本上制约其趋新求变的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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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90 后人分析台湾民主国的政治取向时,从维护统一的立场出发,强调官绅们的忠清意识,而多少忽略了他们对清廷的怨恨离异倾向。在台湾民主国官绅看来,宁可违抗朝廷旨意,也要力求保全社稷。中枢与地方的从属关系,不能压抑君权与民意的对立。而这正是他们后来主动附和庚子维新势力的重要原因。交织成离异意向的因素,一是西方近代民主意识,二是中国传统民本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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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92 亲历台事的洪弃父在所著《台湾战纪》(1906年排印本)中破头就说:“自古国之将亡必先弃民,弃民者民亦弃之。”[70]此言虽系事后所发,却可视为当时隐情的表露。台湾绅民以国际公法第286章“割地须问居民能顺从与否”以及“民不服某国,可自立民主”[71]作为废约依据,应与熟悉西洋律法的陈季同等人有关。而立国采用民主制,设总统、议院,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避免名分上与清王朝相冲突,另一方面,则显然受主权在民观念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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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94 关于总统名号,唐景崧与张之洞曾有过一番交涉。1895年5月17日唐景崧致电张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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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96 三国护台,不知肯否;然当务者,谓台必自主后与中日断绝,请外援方肯来。但民主之国亦须有人主持,绅民咸推不肖,坚辞不获。惟不另立名目,终是华官,恐倭藉口,缠扰中国;另立名目,事太奇创,未奉朝命,似不可为。如何能得朝廷赐一便宜从事,准改立名目不加责问之密据,公能否从旁婉奏,此亦救急一策。台能自成一国,即自请各国保护,以及借债、开矿、造轮、购械次第举行,始有生机;否则,死守绝地,接济几何,终归于尽也。台之自主与留不肖,事机凑拍,公能牵合且坐实之,似尚易行。或由驻洋使者商之各国,谓台不服倭,亦不强夺还华,公议台为自主之地,公同保护,持理既正,倭气略平,为解纷上策。先将台自主一层造到,再由台民自推主者,似更妥顺。不肖亦可进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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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398 19日,张之洞复电唐景崧:“另立何名目?大约称总统。朝廷未必肯给密据,恐为倭诘。如事至万不得已时,只可由尊处自奏。”没有明确反对。次日唐电告:“名目惟有总统,仿洋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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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00 5月21日,台湾官绅决定建立民主国,推唐为总统。张之洞获悉,于5月24日再电唐景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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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02 台民欲劫公守台,无可如何,然名目宜酌。电奏只宜云自约为民会民政之国,不可云民主,不可云自立。外洋总统甚大,似不相宜,须稍变。或云总管,或云总办,谗谮嫌疑亦须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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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04 明确反对使用民主及总统。但第二天,台湾民主国正式建国,仍然照用“民主”“总统”名号。以致张之洞在接到唐景崧5月21日宣告民主国成立的各省通电后十分不满,指责其“致各省电太不妥,望速妥酌更正声明要紧”,“奏咨内只可云民会民政,不可云民主;只可云暂留,不可云暂主”。并强调:必须“恪守臣节,朝廷方能鉴察,天下方能共谅”。[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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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06 5月29日,唐再度致电总署,表示:“以后奏事及行文内地各省,均仍用本衔及巡抚印。”同日,张之洞特意致电总署,为唐景崧申辩:“唐现办法,洵属无可奈何之苦心。事成则国家受其利,不成则该抚身受其害。”[73]但台湾民主国国号已立,总统、议院名义天下周知。由此可见,台湾自主虽得到张之洞的幕后支持,在处理与清廷的关系方面,双方的态度不无分别,唐景崧没有谨守张之洞划定的底线。这种超越,在张之洞看来已经悖离了君臣礼法。尽管唐景崧一再声明“遥奉正朔”“永戴圣清”,表白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不乏主见和主动。只是一方面要避免清廷干预,争取外援,另一方面要维系与张之洞的关系,以保饷械,并为自己留下退路,不能与清廷公开反目。因此,台湾官绅顺从敷衍张之洞意旨的公开表态,不一定是其内在思想的直接反映,而他们的自行其是及擅作主张,则是不惜违旨抗命的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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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08 此外,台湾民主国的“民主”含义有二,一为台民自主,一为民立其主,这与欧美近代民主政治的内涵并不一致,但毕竟不同于奉天承运的绝对皇权。在台官绅精心选择与皇权相对立的“总统”作为民立之主的名号,仅用对清廷避嫌难以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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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10 张之洞与在台官绅的态度差异,还有另一旁证。台湾成立民主国前,在两江总督幕下的郑孝胥也提出:“为台湾计,必急立民会为自守计,而后求庇于英。”有人将这番话告诉张之洞,张“深然之”。几天后,为台民推举入都请愿的姚文栋到宁,与郑孝胥接谈数语,即邀其立即渡台一试所谋。两人还策划由台民将台抵押,借款聘请外国人募兵购船。这时张之洞尚指望“求朝廷赎还台湾”,郑孝胥则认为“非台民能自拒守,使彼不能吞并,则日本岂肯听我取赎也”。经姚文栋联系,唐景崧电调郑孝胥等赴台,张之洞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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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12 恰在此时,台湾民主国成立的消息传来,郑孝胥欣然道:“此诚当务之急,与余速立民会之说合。唐帅腹中居然有此稿,固非寻常中国大吏之流辈也。”而张之洞却临阵退缩,先是遣人追回派郑孝胥赴台的札咨,继又面示:“台已自立为民主之国……深言毋行之便。”郑孝胥坚持与姚文栋赴台,为不使张之洞为难,主动提出不用公牍,以自行请假名义前往。[74]民主国解体后,易顺鼎坚持独立抗战,张之洞、刘坤一却“惧君违旨挑衅累己,延君父至饿,坚命促归”[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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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14 在新学士绅看来,西方近代主权在民思想与中国传统民本观念的主旨并无二致,民众与社稷为国家本体,帝王朝廷只是依附其上的治理者。从至圣才能称王的圣王观出发,君主必须以德为本,无德则失民心失天下。正如洪弃父所谓“弃民者民亦弃之”。纲纪之说,在中国传统政治的运作中,对皇权同样具有规范作用,易顺鼎代刘坤一所拟致唐景崧书,不仅痛斥“当轴主和”,无故割地,“欲令赤县沦为左言,苍生变为左衽”,而且特意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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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16 窃思春秋之义,以反经合道为权。鲁隐、荀息无救于乱,鬻拳、祭仲犹谓之忠。至圣苦心,所以教千古之英雄,扶万世之宇宙者,至深且远。三代以下,此谊不明,海内三四贤豪,束缚于规矩之内,拘牵于文法之中,一遇世变,惟有孑身远引,否则束手待毙,自活不暇,何能活人?于是乱臣贼子,夷狄枭桀之徒,转得乘间蹈瑕,争窃其柄以制君父之死命,生民涂炭,神州陆沉,而天下之祸亦已极矣。虽仲尼复生,不能不望于以圣贤之心行英雄之事者也。[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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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18 只要能够救国,则兵谏、废立亦在所不惜。透过表面的忠奸之辨,士绅那种天下己任,制衡皇权代表民权的角色作用呼之欲出。正如台湾绅民血书所说:“朝廷失人心,何以治天下!”[77]皇朝如果弃民不顾,则臣民理应抗命不遵,甚至除旧立新。这与庚子维新派“不奉伪廷之矫诏”、自立救国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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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20 士林中的异人每逢国难当头,往往有此表现。当时在南方策划起义的孙中山,也引此类异人为同道。1895年3月,他在香港会见日本驻港领事中川恒次郎时,提出起义后与康有为、吴瀚涛、曾纪泽之子共为统领。[78]其中吴瀚涛即为异人。吴名广霈,字琴爰,晚号剑华道人,安徽诸生,以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的随员身份赴日,后升任神户副领事。[79]1879年王韬游历日本时与之相交,称其“年少有才,踔厉奋发,要自不凡”。又说:“瀚涛今世豪杰士也,年少而才奇,识见超卓,志量恢扩,当今殆罕其俦。”两人诗酒互酬,“谈兵论剑”,交情甚笃。其中王韬一首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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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7422 平生豪气俯凡流,今日逢君让一筹。举世岂真无北海,论交当自有南洲。从兹一别七千里,此后重逢五大洲。天下事今犹可挽,出山霖雨为民谋。[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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