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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本观与圣王观制导下的传统中国政治,皇权必须在纲纪允许的范围内活动,遵守公同认定的规则。一旦越轨,便会遭到绅权的抵制与反抗。此类冲突在王朝末世往往发生更为频繁。这一常规通则到近代依然有效。甲午和庚子,清政府两度恣意妄为,在局部或整体上触犯规则,以牺牲百姓社稷为代价,保家财逞己欲泄私愤,引起士绅的激烈抗争,甚至不惜诉诸武力。而且,在西学的影响下,新学士绅更加选择了近代欧美民主制度的形式,作为解决冲突,抑制皇权的最后手段。绅权与君权的冲突,在维护地缘利益之外,更有代表民意、保全社稷的一面,表明天下己任并非虚言大话。台湾民主国官绅在这两个关键时刻的所作所为,就是近代士绅政治品格一个侧面的典型表现。这种对于皇权恶性膨胀的反弹,很难用革命与改良的两极判断解释定性。因为此类官绅一般并不积极主张以激烈方式进行社会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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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尽管台湾民主国内渡官绅在行动上程度有别,其爱国情怀的真切与救国动机的真诚,则不应怀疑挑剔。其行为差异,很大程度是因为各人的身份处境不同所致。以简单的阶级分析立论,又不能辨析当事人事后记述所掺杂的个人恩怨(如唐景崧与刘永福的纠葛,是刘非唐的论据多有不实之词),不免混淆误解历史的真实。36年后,与台湾民主国官绅渊源极深的陈寅恪与胡适就唐景崧遗墨所写诗函,表达了近代中国知识人对民意与国权的一贯态度立场。时值“九·一八”事变次日,胡适诗曰:“南天民主国,回首一伤神。黑虎今何在?黄龙亦已陈。几枝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毕竟天难补,滔滔四十春。”陈寅恪复函道:“以四十春悠久之岁月,至今日仅赢得一‘不抵抗’主义,诵尊作既竟,不知涕泗之何从也。”[105]以文化立国的中华民族,神州正朔所在,文化托命之身。发此百年之覆,适以昭示千古不易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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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此一公案,与陈寅恪家世关系极深。寅恪夫人唐筼即唐景崧孙女。《寒柳堂记梦稿》称:“盖当马关和约成后,凡爱国之人,有是非之心者,无不反对……况先君挚友姻亲中,梁星海丈(鼎芬)则以劾合肥罢职(按此事在中法之役),文芸阁丈(廷式)则在京为主战派之重要人物,并是力攻合肥之人。易实甫丈(顺鼎)及先舅父俞恪士(明震),则皆在台湾助台独立者。盖其时爱国之人,以为政府虽已割台,而人民犹可不奉旨,如后来庚子岁东南诸督抚不遵朝命杀害外侨之比。”另外,孙中山广州起义密谋所举四统领之一的曾广铨,亦与陈家世交。广铨妹广珊嫁与俞明震弟俞明颐(字寿臣),而俞氏兄弟的胞妹俞明诗为陈三立续妻,即陈寅恪的生母。寅恪妹新午适俞明颐子俞大维。陈寅恪对祖、父两代参与庚子密谋及祖父被清廷赐死之事,因陈三立隐忍不言,似不知晓。但他对上述各人的家世、思想、作为,“知之尤稔”。对于清室及张之洞的人品学问,则讽词甚多。陈三立绝足政坛,“忍死苟活,盖有所待”,不仅是痛心于民国政治的黑暗,也饱含对清室的极大怨愤,不能以交游而定为遗老。陈寅恪所说“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更应从文化角度理解。即使带有政治意味,也是以文化为神州正朔、国家命脉所系,而不拘泥于一家一姓之兴衰。台湾民主国游说使姚文栋遗书有“国可亡,天下不可亡”之语,仔细体味,绝非遗老恋清情结所能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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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彪:《洋务运动与维新运动的交合点——台湾民主国》,《社会科学战线》198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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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00年6月2日《致徐勤等书》,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第99页。函中“西省某老”,即别函之“薇老”,唐景崧字薇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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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1900年6月5日《致徐勤等书》,《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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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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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16—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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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1900年4月13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18—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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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1900年6月《致唐才常书》,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43—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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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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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参见《井上雅二日记》。章炳麟称:唐才常主张“翁(同龢)、陈(宝箴)坐镇”(《致夏曾佑》,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第137页)。此说出于唐才常、梁启超等不希望康有为归国主事。据8月4日井上雅二日记:“陈宝箴旧历六月二十五日卧病在床,第二天死了。陈三立回国。可以说已失去了援助。”(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60页)井上雅二认为,唐才常等人关于自立会的周密布置“由陈宝箴之逝去而一挫”(田野橘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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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与丘逢甲书》,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第599—6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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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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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1900年6月2日《致徐勤等书》,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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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致徐勤等书》,《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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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1900年6月5日《致徐勤等书》,《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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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致徐勤等书》,《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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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黄大汉:《兴中会各同志革命工作史略》,丘权政、杜春和选编:《辛亥革命史料选辑》上册,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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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关于台湾民主国政府及各部门的名称人事,记载不一。据胡传《台湾日记》(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85辑),台湾民主国成立后,设“承宣布政总理内务衙门”即内务衙门,以刑部主事俞明震为督办,礼部主事李秉瑞、副将陈季同为会办;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即外务衙门,以陈季同为督办,俞明震、李秉瑞为会办;设军务衙门,李为督办,俞、陈为会办。《苏报》1903年4月16日《江南陆师学堂之霉垢》称:“俞明震者,素有开通之目,与各地改革派尝通声息,故游幕台湾,乙未台湾独立,俞为外部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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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8月13日、18日、17日(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65—368页)。刘世珩(1875—1926),字聚卿,粤抚刘瑞芬四子,安徽贵池县人,侨居江苏江宁,光绪二十年举人,1897年与谭嗣同、杨文会在江宁同创测学会,新政时期参与主持多项新式事业。顾云(1845—1906),字子卿,号石公,江苏江宁人,县学生,后保教职。井上日记作顾云石,“一位五十多岁的豪爽的人”。薛华培,四川华阳人,官至道员,戊戌由湘抚陈宝箴保荐经济特科。1906年以穷愁卒。井上日记作薛培萃。王文韶日记庚子三月十八日(1900年4月17日)记:“薛次申华培自金陵来,易实甫分发浙江知府”(袁英光、胡逢祥整理:《王文韶日记》下册,第1006页)。傅字苕生,井上日记作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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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据郑孝胥日记:“易实甫于台南闰月初三发书曰:台南民心固结,刘永福布置紧密,饷械勉可支持。易本即归,刘留使多住数日云云。”易又致函张之洞,“云刘真率简略,若浑沌未开,然论及朝事,忠愤激发。其兵力饷力仅足自保,亦不甚裕。易劝其联林朝栋、邱逢甲诸军,规复台北,刘无语”(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1册,乙未闰五月十六日[1895年7月8日],第502页)。谭献《复堂日记》乙未六月十六日(1895年8月6日)记:“伯严函告易实甫为台南乞援,奋欲与兵安危。”十月初二日(11月18日)记:“易实甫来,谈台南战守事,壮而危之,相向而哭。”(谭献著,范旭仑、牟晓朋整理:《复堂日记》,第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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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1900年7月5日刘坤一函告李寿亭:“易道来澄,聊备参赞,面嘱不得干预兵事,将来若有参差,尽可仍调回省。该道富于才学而有血性,或可有裨石画也。”(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刘坤一遗集》第5册,第22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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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1900年5月16日《周善培来书》,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194—1196页。其中“吾党所议公司,此间伙计不少……”云云,即指运动会党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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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8月4日,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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