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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30 保皇会的分化逐渐加深,开始体现于宗旨与组织的异动。组织方面,梁启超对于和其他政派合作一事的态度相对积极。1899年2月,他代表康有为出席在犬养毅寓所举行的与孙中山、陈少白等人的会谈,情形相当融洽。据说其对孙中山的言论异常倾倒,有相见恨晚之慨,并表示要请康有为闭门著书,自己放手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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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32 3月,康有为离日前往加拿大,梁启超等人更加频繁地与兴中会员接触,赞成联合与合作。1899年5月,他和唐才常等人继承谭嗣同的遗志,组织自立会,鼓吹:“大丈夫之贵自立也。横览古今中外多事之际,则英雄豪杰乘时而起焉,岂尝有某人限做某事,某事必待某人哉。大抵凡有志任事者,则天下之事,皆将成于其手,洵乎英雄豪杰之本无种也。”[31]这显然有超越勤王保皇的志向,与康有为的主张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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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34 1899年七八月间,梁启超和韩文举、李敬通、欧榘甲、梁启田、罗伯雅、张学璟、梁炳光、陈国镛、麦仲华、谭柏生、黄为之同结义于镰仓江之岛的金龟楼。[32]这12人均为政治情绪较为激烈之人,此事显然和与革命党合作之事宜密切相关。[33]因此,保皇会成立后,梁启超等人对其宗旨方略似乎并不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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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36 革、保双方的交往促使保皇会中的一些激进分子倾向于反清革命,与孙中山的政治立场有所接近。1899年秋季,基于联合大举的共识,两派开始进一步接洽结合。尽管宗旨上梁启超等人与兴中会趋同“言革”,双方“订交”的内容还是合作而非合并,而且保皇会中激进派“言革”与革命党毕竟同中有异,组织方面继续竞逐争夺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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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38 保皇派的异动,不仅体现于暗中“言革”以及靠近革命党,甚至公开的文字宣传也可以见到与时序相当吻合的日趋明显的变化轨迹。梁启超在1898年12月创刊的《清议报》第1期上发表论说《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开始谈及欧美近代史上的革命可能在中国重演。他说:“今试言满人他日之后患,抑压之政,行之既久,激力所发,遂生大动。全国志士,必将有米利坚独立之事,有法兰西、西班牙革命之举。”他并不排斥革命的结果,只是认为在中国发动革命的社会力量尚不具备,贸然实行,将会导致内乱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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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40 今我国之志士,有愤嫉满人之深闭固拒,思倡为满汉分治之论,倡为革命之论者。虽然,其必有益于支那乎?则非吾之所敢言也。凡所谓志士者,以保全本国为主义也。今我国民智未开,明自由之真理者甚少,若倡革命,则必不能如美国之成就,而其糜烂将有甚于法兰西、西班牙者。且二十行省之大,四百余州之多,四百兆民之众,家揭竿而户窃号,互攻互争互杀,将为百十国而有未定也,而何能变法之言。即不尔,而群雄乘势剖而食之,事未成而国已裂矣。故革命者,最险之着,而亦最下之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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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42 这与他和志贺重昂谈话的观念相当一致。将希望寄托于光绪复辟,可以说是康有为一派政变后的首选政略。至于通过外援、勤王还是暗杀来实现这一目标,只是手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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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44 梁启超等人拒绝“革命”,除以西史为鉴,担心革命的惨烈,更重要的还是由于“革命”一词正处于中外新旧概念转换的过程之中。他们已经意识到,“天下之理,非剥则不复,非激则不行”,即使“列国改革之始,未尝不先之以桎梏刑戮干戈之惨酷”。美国独立后,“凡所谓十九世纪之雄国,若英若法若奥若德若意若日本,当其新旧相角官民相争之际,无不杀人如麻,流血成河,仁人志士,前仆后起,赴汤蹈火者,项背相望。……世之浅见者,徒艳羡其后此文物之增进,民人之自由,国势之浡兴,而不知其前此抛几多血泪,掷几多头颅以易之也”。[34]同时,受日本明治时期思想界的影响,知道“十九世纪,为政治上竞争革命之时代,二十世纪,为经济上竞争革命之时代,此有识者之公言也”[35]。这实际上等于承认暴力流血为人类进化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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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46 而中国“革命”的本义,指用暴力手段实现改朝换代,不过一家一姓的鼎革而已。1897年3月,章炳麟在《时务报》第19册发表《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便明确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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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48 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士,聚俊材,谓之革政。今之亟务,曰:以革政挽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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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50 梁启超在《横滨清议报叙例》中也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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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52 我支那数千年来,义侠之风久绝,国家只有易姓之事,而无革政之事,士民之中,未闻有因国政而以身为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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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54 保皇会系统中最早公开正面宣传“革命”者,当推欧榘甲。戊戌政变前,欧榘甲和韩文举、叶湘南等从湖南到上海[36],政变时曾为康有为联络日本《亚东时报》馆人设法救援。[37]欧任教于时务学堂时,与同事唐才常“至相得也”,临行唐赠以五古《侠客篇》,“读之怒发上冲……汉上勤王之志,肇于斯时矣”[38]。受唐才常的影响,欧榘甲对与革命党人合作一事,态度明显较康有为积极,而与梁启超一致。1899年3月初,在梁启超与孙中山于犬养毅宅会谈后不久,欧榘甲也与孙中山会面,讨论良久,孙中山畅所欲言,而欧榘甲依然受制于康有为,不能做主。[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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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56 在康有为的挟制下,欧榘甲的文字宣传一度也坚持“救中国当以救皇上为本”[40]。但是面对清廷的高压,除极力鼓吹自由民权观念外,其不平之气仍时有宣泄。如针对清政府“诬义士为乱党”的攻击,他撰文痛加驳斥:“乱之所生也,皆起于不均不平不通不安,而此不均不平不通不安,又皆起于在上者愚民之虐政”,“而此不均不平不安不通之政,曾不肯改革之,以俾平民享一日生人之乐,不均则争,不平则鸣,不通则悖,不安则倾,如怒潮之激动,如火山之迸发,佛兰西乃起而革命,美利坚乃起而自立”,呼吁“支那义士相率而起”。[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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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58 菲律宾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欧榘甲一方面感到“非律宾尚可自立,安有中国不可自立之理哉?”一方面乘机表达了对近代世界历次革命的正义性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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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60 美人抗英立国,而后自由之光,照耀于大地,独立之气,蒸涌于五洲,自非冥顽不灵之族,大惑不解之伦,野蛮无知之俗,莫不被其流风,鼓其热望,以自由为天赋之权,独立为生人之本,人人皆当保护安全之,不可受人压抑,非如草木禽兽横生倒生寄生,不能自由独立,受命于人。此理印于人人脑中,故于在上有损其自由、制其独立者,必起而抗之,于是列国革命之事起。此非民之敢于抗上也,为其扼人自由,制人独立,害天理,损人为,不得不深恶耳。[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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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62 一个月后,欧榘甲为纪念戊戌政变周年发表论说《论政变为中国不亡之关系》,再度论及近代欧洲革命,态度更加鲜明:“当欧洲百余年前,革命之惨,至于血河头山,然而其文明之度,即以此而大增。”并将戊戌政变视为“文明之运将至亚洲大陆而先为严冬苦雨”的表征。[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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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64 1899年10月25日,《清议报》刊登了欧榘甲撰写的《中国历代革命说略》,这可以说是近代中国公开为“革命”正名的第一篇文字。照欧榘甲看来,中国历代的“革命之运,或进或退”,不仅“与黄种盛衰伸绌有大关系”,而且“与今日改革时机尤有相为影响者”,将历史上改朝换代的“革命”与近代革命相联系。他盛赞三代之治,认为尧舜“虽非与今世完全之民主国相同,亦当时之大圣,有公天下之心者也”,批评时人所谓“中国无民主种子,革命后不能为共和之治”的论调“皆大谬误,不知孔子之大义者也”。又区分历史上的“家族政治”与“庶民革命”,斥责夺占国人所有的“假革命家”坏了革命的名声,“家族为国之时代已成熟,其先德入人之心,庶民革命之时代尚幼稚,而所为又拂民之欲,则民宁安于家族政治之下,而不愿遭庶民革命之惨。读佛兰西革命史,杀人之多,大乱之频,几令人不敢复言革命事,而王族之党欲窃发而起者,犹时有焉。盖革命势尚未成,一革再革,至于三革,而不能成功,则人厌乱,思其旧矣”。自真革命家汤武顺天应人,“革之时义大矣哉。今革义行于五洲矣,革效被于四海矣,其风潮起于环地中海……自今文明世界,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一饮一啄,一波一沤,皆欲自由之光荣,新华之昭耀,而原其始也,莫不有革命为之别开天地,重光日月,以有今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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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66 近代亚洲大陆虽然“革运稍为阻耳,然其期亦不远矣”。革命既然“莫不藉铁血之威,掷千百头颅,流千百膏血以易之”,孔孟至仁大圣,何以目为应天顺人?即因天赋人人以自由之权,独立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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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68 人人尽其自由之权独立之性而不相侵,斯谓能守其职;人人捐其自由之权独立之性而不相吝,斯谓之能成公益。如是则均平,则安乐,无偏无颇,众民欣和。若夫纵一己之自由,而压众人之自由,伸一己之独立,而缩众人之独立,是视己如天,视人如畜。众民者已供其身家财产,而身又陷于犬马奴隶之籍,终其身无一日生人之乐焉。夫以犬马奴隶待人,实悖天道,实害人理,以犬马奴隶自待,亦悖天道,亦害人理,如是则不均不平不安不乐,雷霆撼天,水中生火,如是不革命,则为黑暗之世,地狱之世,生不如死,有不如无,乾坤毁而天地灭矣。故必有大英雄大豪杰崛起,而涤荡犬马奴隶之世界,而为人类最贵之世界,开豁黑暗地狱之世界,而为文明天堂之世界,乃足以相天而生人。则革命者,是平人天之憾最良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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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70 他又引述西人所说“文明者购之以血也”,“将独夫民贼之血洒地球而皆红,则民安矣”,以及史学家所谓“欲革千人之命者,必流百人之血,革万人之命者,必流千人之血,欲革亿人之命者,必流万人之血,古今万国之通例,不可规避之事”等至理名言,论证“革命者,去野蛮而进文明必经之路也”。古代至圣虽主不杀,亦因革命为理之必至,势所必然,而予以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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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72 按照《清议报》的说明,此文尚有续篇,但此后却不见刊载。其原因从在此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可寻踪迹。有学人从文章的观念多与孙中山相近,判断其受后者的影响,不无道理。[44]只是所受影响不仅来自3月欧榘甲与孙中山的会晤,更与后来双方的频繁接触乃至订交有关。不幸,这种合作势头因康有为的到来而被打断。10月24日,康有为赴香港途经日本,因日本政府拒绝其登陆,在横滨港口的轮船上与专程从东京前来的梁启超秘密会谈。[45]所谈内容不知其详,次日康有为离开横滨前,托水上警察署署长向山手町百三十九番《清议报》馆的欧榘甲转送一封信,大意为惋惜暂时无法面谈,到香港后会再次来日。至于将来事业,包括以前所说各事,应在日本奋励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在信的末尾,康有为特意告诫其时刻不忘勤王趣旨[46],则很可能梁启超在会谈时提及与革命党人合作及宗旨转换问题,而康有为又看过刚刚出版的新一期《清议报》,对欧榘甲鼓吹革命的文章极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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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74 10月27日,由欧榘甲主笔的《清议报》馆火灾被毁。11月2日,林霭云抵达横滨,与欧榘甲密谈。11月8日,欧榘甲离开横滨前往香港和康有为商议善后。[47]11月14日,冯镜如也前往香港与康有为商议今后报馆的处置。冯氏坚持保皇立场,当不能容忍欧榘甲继续鼓吹革命,所以欧榘甲不能回任,文章也不能续完。1900年初,欧榘甲赴加拿大前在香港曾与唐才常再度聚首[48],后又由加拿大转往英国,据说还一度回国任事。[49]1900年2月22日,代替欧榘甲为《清议报》主笔的麦孟华抵达横滨接任。[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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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76 勤王失败后,欧榘甲和徐勤、梁启田等人被派往旧金山主持《文兴报》事。冯自由各书关于梁启超等康门十三太保与革命党人离合的种种说法,如上书康有为劝退为徐勤告密以及欧榘甲撰文论汤武革命顺天应人被发配美洲等,虽然事出有因,但揣测之词甚多,中间环节缺失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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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19678 冯自由所记,也有蛛丝马迹。壬寅十月、十一月,梁启超曾数次上书康有为,所言当包括与革命党合作事。此事令康震怒。1902年康有为因梁启超“决言革命”,复函徐勤称:“己亥汝责远之决绝,且安有身受衣带之人而背义言革者乎!”[51]则1899年梁启超曾因言革而遭到徐勤的坚决反对。冯自由诸说,当由这些事实因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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