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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9日,英方通知郭嵩焘,同意中国学生参加皇家海军学院入学考试。27日,九名留着辫子、戴着瓜皮小帽的青年军官参加了考试。30日,结果揭晓,严宗光(后改名严复)、方伯谦、何心川、林永升、叶祖珪、萨镇冰等六人顺利通过,他们踏进了泰晤士河畔的这所新设军校。李鸿章在给总理衙门的信中提道:李凤苞带闽厂学生在伦敦与威妥玛联系留学事项,守候五旬之久,英国方准三人上军舰,六人进学堂,“意颇吝教”。[2]从实际操作来看,英方对于这次海军合作,采取的态度是开放的。黄建勋、林颖启、江懋祉没有考取,经请求,由英国海军部分别派往西印度舰队“爱勤考特”(H.M.S.Agincourt)号和大西洋舰队“伯利洛芬”号(H.M.S.Bellerophon)军舰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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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与英国教育的首次结缘,是在海军院校。中国派往英国的第一批正式留学生,是海军留学生。我们从他们在英国留下的照片看到,当初他们何等年轻,何等的英姿勃勃。而对比1867年他们在福建船政学堂读书时代合影,我们又切切实实地感到他们长大了。国家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为他们创造了极为优渥的条件。李鸿章在与郭嵩焘、李凤苞等人的通信中,讲起他们,个个如同自己的子侄,优点、缺点都看得清清楚楚。将来回国后的安排使用,也都早已反复谋划了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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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留学生在皇家海军学院的学习和生活,资料保存极少,《郭嵩焘日记》中略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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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8年2月2日是中国的光绪四年正月初一,留学格林尼治海军学院的六位中国学生给郭嵩焘拜年。严宗光谈话最畅,他们介绍了学院课程:星期一上午力学、化学;下午画炮台图。星期二上午,数学、物理、电学;下午画海道图。星期三上午,力学及普法战争、俄土战争;下午无课。星期四课程同星期一,星期五课程同星期三。星期六上午讲授铁甲舰、炮弹等知识,下午无课。中国留学生在皇家海军学院的学习时间是一个学期(9个月),从这个课表看,他们所学均是基础课程,难度并不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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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宗光还谈到中英军人身体素质上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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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筋骨皆强,华人不能。一日,其教习令在学数十人同习筑垒,皆短衣以从。至则锄锹数十具并列,人执一锄,排列以进,掘土尺许,堆积土面又尺许。先为之程,限一点钟筑成一堞,约通下坎凡三尺,可以屏身自蔽。至一点钟而教师之垒先成,余皆及半,惟中国学生工程最少,而精力已衰竭极矣。此由西洋操练筋骨,自少已习成故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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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令我想起1876年春天英国军官寿尔(H.N.Shore)在严复的母校福建船政学堂参观后写下的观感。他说,从智力来说,中国学生和西方学生不相上下,不过在其他各方面则远不如后者,这是由抚育的方式所造成的。“下完课,他们只是各处走走发呆,或是做他们的功课,从来不运动,而且不懂得娱乐。”[4]寿尔对于新旧交替时代中国第一批新式学生的观察颇为精细,中国旧式武人粗鄙,而文人,喜欢四体不勤地待在书斋里,以为这就是劳心者的风度。这同西方贵族恰好相反,西方贵族,除了玩文学、绘画、园艺之外,同时崇尚武艺、狩猎、体育。读军校、服兵役,都是贵族必须履行的职责。投身海军者,除了在驾驶室指挥行船之外,还要学会在暴风雨中爬上桅杆装卸帆缆。同样,李鸿章也曾对船政大臣黎兆棠说过,闽厂学生大都文秀有余,威武不足,似庶常馆中人,不似武备院中人,然带船学问究较他处为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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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8年5月30日,郭嵩焘与留学生监督李凤苞一起,参观学院。他先到严宗光、方伯谦、叶祖珪等人宿舍,又在海军大臣舍得威尔陪同下游览校区,他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此次参观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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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馆凡分四区。左上一区学堂,右上一区画像。历朝水师将领并悬像于此。最著名者义尔生(纳尔逊),与西班牙、法兰西前后百二十馀战,卒以伤殒。绘其战绩至十馀图。其下为饭堂,前通客厅及击球厅数所。右前为教堂,其下即击球厅也,中有甬道,伏地通行。左前为妙西因(博物馆),数百年所造船式皆在其中。由夹板而铁皮,而轮船,而暗轮,由四五炮眼而炮平面炮台,由拦炮墙而用活板,其船式具备。始为铁甲大船,驾炮百八十门,名“魁音”,则开长池蓄水,置船其中,实为一千八百四十一年也。又诸积学深思,谋所以避炮弹及水雷之险,而又坚利足以冲敌船,铸铁为长蚌形,上为圆平顶而不受炮,下浅而不及水雷,其式亦多种,而并未制造。凡屋数重,皆船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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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地故为王宫。若尔治第二(乔治二世)时与法人战,士卒受伤者多,乃置以为留养伤病将弁院。维多里亚即位数十年,无甚兵事。至一千八百七十一年,改为教习水师学馆,岁费国用二万五千馀镑。所历学堂,仅数学及炮台、机器、格致四处而已。严又陵等所受学者六处,余皆不能详。如炮台学堂凡二处,其一处以教数学之深入者,又陵等亦尚未能入也。又有意大里及德国语言文字学堂。曾一过德国学堂,受学者亦十余人。舍得威尔邀至其家,瀹茗相款。行一二里,送至外栅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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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还记录,严复在接待他的过程中讲述的牛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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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又陵语西洋学术之精深,而苦穷年莫能殚其业。近习音明对数表,意大里人洛布尔为对数之学,英人音明立表以明之,近言对数者皆用之为程式。所谓对数者,以加对乘,以减对除,以折半对开平方,以加倍对自乘,所谓算法捷诀也。因论洋人推测,尤莫精于重学。英人纽登偶坐苹果树下,见苹果坠。初离树,坠稍迟,已而渐疾,距地五尺许,益疾。因悟地之吸力。自是言天文之学者尤主吸力。物愈大,吸力亦大。地中之吸力,推测家皆知之而终不能言其理之所由。纽登常言:“吾人学问,如拾螺蚌海滨,各就所见拾取之,满抱盈筐,尽吾力之所取携,而海中之螺蚌终无有尽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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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6月,皇家海军学院举行期末考试,严宗光等六人成绩优异。郭嵩焘致函英国外交部,请求安排方伯谦、何心川、叶祖珪、林永升、萨镇冰到皇家海军舰艇上实习。而严宗光,被认为擅长教学,需要加强基础理论方面的深造。遂为他申请在海军学院再学9个月,使其胜任中国政府已为其安排的职位。不久,林永升、萨镇冰、方伯谦、何心川、叶祖珪被分别派上“马那杜”、“莫纳克”(H.M.S.Monarch)、“恩延甫”(H.M.S.Euryalus)、“菩提西阿”(H.M.S.Boadicea)、“勃来克珀林”号军舰实习。一年后,严宗光毕业,英方拟安排他上纽尔卡斯号(H.M.S.New Castle)实习,中国新任公使曾纪泽致函英国外交部,告知“严宗光已奉电召立即回国”,取消其上舰实习计划。严宗光是第一批中国留英学生中唯一在皇家学院读书两年,却未上军舰实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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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皇家海军学院的校园生活和贵族气派,我未见严复或其他留学生留下记载,但六十多年之后,中国军官依然得以领教。1945年,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与民国海军再次结缘,为中国培养接收英国捐赠的“重庆”号巡洋舰和“灵甫”号驱逐舰的军官。那时,二次大战尚未结束,英国物资极度匮乏,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实行配给制,例如在服装方面,每人每年只有40个点券,但做套西服就耗费24个点券,剩下16个点券,只够买内衣裤和袜子,否则一件衬衫要16个点,一双皮鞋9—10个点,不敷之数,只好分年做。许多人就干脆穿旧衣而不做新衣。在食物方面,每周配1个鸡蛋,肉品则每周4两。但海军学院保持着它高贵的传统,以培养具有绅士风度的军官。中尉留学生池孟彬(池后来官至台湾海军副总司令)晚年回忆说:宿舍是一人一间的套房,非常讲究。晚上就寝前,学员将换洗的内衣裤、衬衫、袜子和皮鞋摆在门口。次日晨起,女兵即来敲门,问候“Good Morning,Sir.”,端上一杯咖啡和两块饼干,学员坐在床上饮咖啡,女兵将待洗的衣物及皮鞋拿走,送来洗好的衣服及擦亮的皮鞋。甚至袜子破洞,也由她们补缀。学员喝完咖啡,才下床漱洗更衣,准备一天的开始。海军学院的学生,每天供应1只鸡蛋,也能天天吃到肉。池孟彬说,这种贵族化的作风是皇家海军学院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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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孟彬还一直记得他在油画大厅里吃饭的场景:餐厅分二层,上层为教职官及贵宾用膳之所,下层则是学员用餐处,中间仅以几级阶梯区隔,可以相互观望。下层共有三排餐桌,中国学员坐在右边靠窗的一排。用餐时,每五六个学生后面派有一名女兵服务。每餐有三四道菜,每上一道菜前,女兵即拿菜单给学员点,再分别送来。用餐时,全体学生着正式军服,有时女王也会来学院巡视并用膳。池孟彬的回忆录里还有当年餐厅的照片,极有气派的餐桌使我震撼,并使我联想起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那个令人着迷的餐厅,取景于牛津大学基督学院,显然,英式学校餐厅在布局上有着类似之处。只是我本人参观油画大厅时,发现餐桌已不直排,而是横过来,朝着窗口方向,排成一列列短行。这样一来,就将原来的气氛,完全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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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池孟彬的回忆,学院除油画大厅和礼拜堂外,共有四幢面向泰晤士河的三层楼建筑,分别是讲堂、实验室、教授办公室、学员宿舍。百余年来,一直保持着昔日的历史风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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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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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从穹隆顶的前厅踏上台阶,缓缓地走进了心仪已久的油画大厅,厅中布满金色的柱头和线脚,阳光透过长形拱窗细密的格子玻璃斜斜地穿射进来,明亮、宁静而庄严。严复、萨镇冰和池孟彬等海军前辈曾经仰望过的著名天庭壁画,现在轮到我来抬头仰望。画面上,威廉三世国王和玛丽二世女王端坐在天堂里,身后有美德之神陪伴。他们的上方,太阳神阿波罗将光芒挥洒在威廉身上,和平女神将一枝橄榄枝递给威廉。威廉国王将象征自由的红帽子递给屈膝、手牵一匹白马的欧罗巴。威廉下面,是被打败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他手持断剑,身穿一件黄色的束腰外衣,黄色象征畏惧和背叛。在这些下面,建筑神手持莱恩爵士为海军医院设计的图纸。此刻,时间之神将裸露的真理形象高高举托起,在画的底部,智慧女神雅典娜和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正将邪恶清扫出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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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行,穿过一个镀金的装饰有黄道十二宫的拱门,就来到池孟彬记述为“上层餐厅”的上厅,这里没有窗户,餐桌上,枝形烛台式样的台灯荧荧地点燃着,似乎皇家海军学院的早餐刚刚结束。天庭画上,胜利之神正在向安妮女王和她丈夫、丹麦乔治国王致敬,海王向他们献出三叉戟,代表着对海洋的权利。四边,欧罗巴牵着白马代表欧洲,骆驼代表亚洲,狮子代表非洲,手持弓箭者代表美洲,他们都围绕着海军强国大不列颠。西面墙上,正对着观众视线的,是来自德国汉诺威的新英国皇室乔治一世,他被家族成员围绕着。右侧,站在海军胜利之神旁边的,是未来的乔治二世。画面的背景,有本建筑设计师莱恩爵士的标志性建筑伦敦圣保罗大教堂。而画面右下角上,壁画作者索恩希尔展开双手,一手指向他的精美画作,另一只手被认为是在讨要他的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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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座华丽而神奇的宫殿,恐怕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海军学院。还有一种说法,这里是欧洲最漂亮的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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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来到油画大厅对面的礼拜堂参观。圣彼得和圣保罗礼拜堂,建成于1752年,后来在1779年1月2日早晨,因火灾而烧毁。1789年9月20日修复后重新开放。礼拜堂属于希腊复兴风格,东侧的主墙面和略带弧形的天花板上,布满了金银花和棕叶交互出现的花纹,用石膏雕塑,配色采用了韦奇伍德瓷器的蓝白风格,十分典雅,且有极好的声学效果。祭坛上,美国艺术家本杰明·维斯特绘制的高达7.5米的油画,描述了圣保罗在马耳他岛上遭遇海难的故事。礼拜堂里还采用了“视幻觉法”,许多美丽的石雕乃至大理石立柱,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用颜料染色和石膏与动物胶的混合物制造出来。这种技法使得建筑物成本降低,但参观者乍一看去还不能分辨清晰。礼拜堂里有一架1789年制造的管风琴,包含三个踏板、一个专门的调音装置和一些罕见的18世纪混音装置,迄今还能在每周的主日聚会中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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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油画大厅和礼拜堂,走到外面的空地上。这里绿草茵茵,林木婆娑,华屋巍峨。泰晤士河流经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对岸的多格斯岛区(Isle of Dogs),突兀而出,宛若上海的陆家嘴。大名鼎鼎的金丝雀码头,以及时下伦敦最高建筑第一加拿大广场(One Canada Square,高235.1米,50层)和汇丰银行总部(HSBC Tower)、花旗集团中心(Citigroup Centre)均在这里挺立着现代化的身躯,成为新兴CBD,与传统的金融中心伦敦城一争高下。我的感觉有点恍惚,似乎还没有从历史的穿越中返回来。当初,严复向郭嵩焘转述的牛顿与苹果树故事,就是从海军学院某一个房间里听教官传授的吧。中国早期洋务自强运动的领导者,从起步之初就为人才培养规划了宏伟的目标,眼光不能说不锐利不长远。一代年轻的中国军官,曾经受到最好的海军教育。与严复一起来英国留学的另外十一位中国同学,其中有六位后来以舰长的身份参加了甲午黄海大战(刘步蟾,“定远”号铁甲舰管带;林泰曾,“镇远”号铁甲舰管带;方伯谦,“济远”号巡洋舰管带;林永升,“经远”号巡洋舰管带;叶祖珪,“靖远”号巡洋舰管带;黄建勋,“超勇”号巡洋舰管带),他们无论本人是否在海军学院读过书,作为第一批海军留学生,都应当记得油画大厅,记得这个大厅曾经停放过纳尔逊的灵柩,记得纳尔逊在指挥特拉法尔加战役时,在旗舰上向全体军舰挂出的著名旗语“英国期盼人人恪尽职守”(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激励他的下属与法国舰队搏杀。这是历史上海军英雄主义的一个最著名的记忆和永不泯灭的传说。海军传统,其实远不仅是贵族的生活派头,而是为国家献身的勇气、责任,和战胜对手所必需的信心、战术和整体作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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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海军却没有给后人留下伟大的传统和胜利的故事,这是我几十年研究海军史的一个深深的遗憾。中国海军学生从马尾起步,在格林尼治深造,他们的识见阅历,大大优先于同时代的同胞,一点也不比他们的对手日本海军军官来得差。有人传说,伊藤博文是严复在格林尼治海军学院的同学,这个说法显然漏洞百出。且不说伊藤博文根本不曾学习海军,就在当年,英国向中国海军开放格林尼治时,却没有同时向日本海军留学生开放。东乡平八郎等日后的海军名将,只能进入训练商船驾驶人员的泰晤士海校。[8]正因为如此,再想到甲午战争中中国海军的失败,就更使人扼腕而难以接受。此时,我在中国军人曾经学习和生活过的地方徜徉,感受他们居停的环境,体会他们的音容笑貌,我不能不思考其中的差距和原因。有位网友说,在传统农业为经济基础的帝国中,强行植入近代工业体制下形成的舰队,在物质基础、组织结构和思想意识方面,都要经历漫长艰难的磨合。后果要么是社会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得以近代化,要么舰队覆灭,无论是中国、俄国、土耳其,都不例外。我想,这个分析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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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要补充一句,皇家海军学院1997年并入英国三军联合指挥与参谋学院(Joint Services Command and Staff College)。次年搬往牛津郡的斯瑞文翰(Shrivenham)。现在,油画大厅和教堂归格林尼治基金会管理,免费向公众开放。其余校舍,划拨给格林尼治大学。我在陈旧的教学楼走道里,与三个来自中国的女生交谈。看着窗外,古老的建筑物拖着长长的影子,与严复、萨镇冰等人生活的时代,并无二致。姑娘们对学校印象良好,却毫不知道,自己与中国第一批留英学生,共享着风景如画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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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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